正文 第四十一章(1 / 3)

他一整夜睡得很沉,一動不動睡到第二天早班郵差來才把他叫醒。馬丁渾身疲乏不堪,毫無興致,漫無目標地瀏覽著信件。一隻薄薄的信封裏附著一張二十二塊錢的支票,是一家強盜般的雜誌社寄來的。他有一年半的時間裏不斷去信催這筆錢。他注意了一下那筆錢的數目,感覺仍然十分遲鈍。以前收到支票所感到的那種興奮已經不複存在了。這張支票對他來說與以前收到的支票在意義方麵也不同,它並不包含什麼希望和宏偉的前景。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張二十二塊錢的支票,僅僅能買些吃的東西而已。

這批郵件中還有另一張支票,是紐約一家周刊寄來的,那是他們幾個月前接受的一首打油詩的稿酬,數目是十塊錢。他忽然想出一個主意,便冷靜地考慮起來。他不知道該幹什麼,也不急於做任何事。可他總得生活下去。再說,他還欠著許多債。要是投資一筆錢,把桌子下麵的稿子都貼上郵票寄出去,讓它們再旅行一圈,是不是合算?總有一兩篇會被接受的。那就能讓他聊以度日啦。他決定付出這筆投資,於是在奧克蘭那家銀行兌現了兩張支票後,買了十塊錢的郵票。想到要回自己那間擁擠的小屋去做早飯,就覺得倒胃口。他頭一回不願考慮那些債務。他知道,在自己的屋子裏,隻要花上一毛五到二毛錢就能做一頓豐盛的早飯。但是,他卻踏進福倫咖啡館,要了一份兩塊錢的早餐,還付給侍者二毛五的小費,又花了五毛錢買到一盒埃及香煙。這是露思要他戒煙以來,他第一次抽煙。他現在覺得沒什麼理由能阻止他這樣做了,並且他想抽。錢又有什麼了不起的?雖然花五分錢可以買到一包達勒姆產的煙草和棕色卷煙紙,能卷出四十支煙來,那又怎麼樣呢?金錢現在對他來說,除了馬上買點東西之外,什麼意義也沒有了。他失去了海圖,丟了舵,又不知道要去哪個港口,隨波逐流可以避免正視生活,因為讓他感到痛苦的正是生活本身。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每天晚上有規律地睡八個鍾頭。這段時間,他等待著更多的支票寄來,經常去日本餐館吃一毛錢一份的客飯,他消瘦的身子漸漸變得結實了,凹陷的臉頰也逐漸飽滿起來。他不再作踐自己的身體,不熬夜,不苦幹,也不苦學。他什麼都不寫,書也不讀。他經常遠行,步行到山裏去,在寂靜的公園裏消磨許多時光。他沒有朋友,沒有熟人,也不結交。他無心與人交往。他在等待一種衝動,讓他從停頓狀態中活躍起來,可他並不知道哪裏有這股力量。目前,他的生活處於停頓狀態,既無計劃,又空虛懶惰。

有一次,他去舊金山找那幫“貨真價實的人”。但是,在最後關頭,正當他就要踏進樓梯間時,又退縮了,轉身穿過住宅稠密的工人區,逃之夭夭。一想到去聽哲學討論,他就鬼鬼祟祟地逃出來,生怕有個“貨真價實的人”會認出他。

有時,他翻閱雜誌和報紙,想看看人們把《蜉蝣》糟蹋到什麼地步了。這首詩引起了轟動。但是,是什麼樣的轟動呀!人人都在讀這首詩,可是人人都在討論:這到底算不算詩歌?當地報紙也大作文章,每天都刊出幾欄學術性的評論、滑稽的社論,以及一本正經的讀者來信。被吹捧為美國最偉大的女詩人的海倫·德拉·德爾馬拒絕勃利斯德跟她共享詩人寶座,寫出一封封長篇累牘的公開信,想證明他根本不是什麼詩人。

《巴特農》為自己引起這場爭論在接下來的一期中自我標榜,一邊嘲笑約翰·瓦留爵士,一邊從生意眼光出發,殘酷地利用勃利斯德的死大作文章。一家自稱發行量有五十萬份的報紙刊出了海倫·德拉·德爾馬標新立異的即席詩作,她在詩中挖苦、嘲笑勃利斯德。更可惡的是,她在第二首詩中用模仿他詩體的手段嘲弄他。

馬丁真為勃利斯德已經去世而多次感到慶幸。他是那麼厭惡群眾,但是,他最優秀、最神聖的東西都拋給了群眾。這種支解美的行動每天都在進行。這塊土地上的每個傻瓜都想借助偉大的勃利斯德的浪頭浮出來,把他們枯朽渺小的自我拋露在報紙上。一份報紙說:“我們不久前收到一位先生信中附的詩,足與該詩相提並論,並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另一份報紙則極為嚴肅地責備海倫·德拉·德爾馬所寫的那首諷刺詩:“毫無疑問,德爾馬小姐寫該詩時,帶著嘲弄的口氣,而不是懷著一位偉大的詩人對另一位偉大的詩人應有的敬意,那位詩人或許是最偉大的呢。然而,不論德爾馬小姐是否出於對《蜉蝣》作者的忌妒心理,她肯定像成千上萬其他人一樣為這個詩篇著了迷,遲早有一天,她會嚐試寫他這樣的詩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