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期》仍然在桌子上放著沒動。他寄出的每份稿件現在都堆在了桌子下麵。隻有一個稿子仍然被他一次次寄出去,那是勃利斯德的《蜉蝣》。他的自行車和黑西服又進了當鋪,打字機行又在為可能收不到租金而犯愁。但是這種事情已經不再使他感到不安。他在尋找新的方向,在這之前,他生活中的一切都必須保持原樣。

幾個星期後,他盼望的事情發生了。他在街上見到了露思。不錯,她是由她弟弟索邁陪著的,而且他們假裝沒看見他,索邁還想揮手要他躲開。

“你敢打擾我姐姐,我就喊警察,”索邁恫嚇道。“她不想跟你說話,你再要堅持就是無禮。”

“假如你再堅持下去,你就得去叫警察,那你的名字就要見報了,”馬丁冷冰冰地回答道。“現在,給我躲開,要願意就去叫警察吧。我要跟露思談。”

“我要聽你親口講出來。”他對她說。

她的臉色蒼白,渾身哆嗦,但是她堅持住,朝他投來詢問的目光。

“回答我在信中向你提出的問題。”他提醒她說。

索邁做了個不耐煩的動作,然而馬丁敏捷地掃了他一眼,止住了他。

她搖了搖頭。

“這全是你自願的嗎?”他責問道。

“是的。”她壓低聲音慎重而又堅決地說道。“是出於我自願。你給我帶來了羞恥,我都沒臉去見朋友了。我知道,他們都在談論我。我能告訴你的就這些。你讓我感到非常不幸,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朋友!閑談!報紙的錯誤報道!這一切當然都不如愛情更加有力量!我不得不認為,你根本就沒有愛過我。”

一陣紅暈湧上她蒼白的臉頰。

“過去的事全是假的?”她虛弱地說。“馬丁,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並不是個普通姑娘。”

“你瞧,她不想跟你有任何來住了。”索邁打斷他們,帶她離去。

馬丁閃身讓開道,把手伸進衣袋,本能地想摸煙草和棕色卷煙紙,可口袋裏並沒有這些東西。

到北奧克蘭要走很長一段路,但是他不由自主地走完了那漫長的路,直到登上台階走進自己的屋子時才發覺已經到家了。他不知不覺坐在床邊,盯著周圍的一切,神色活像個突然驚醒的夢遊者。他注意到《逾期》放在桌子上,便把椅子拉近桌子,伸手去拿鋼筆。他生性喜歡辦事有始有終。這件事現在還沒有完成呢。它被擱置下來,是因為要去辦另一件事。既然另一件事已經有了結局,他就要把精力全部投入這件事,直到完成為止。完成以後該幹什麼,他可不知道了。他隻知道他正處在生活的一個轉折點。一個階段已經告一段落,他幹得十分出色。他並不急於知道將來。他很快就會知道等待著他的是什麼樣的未來。不論它是什麼都無所謂。好像什麼都無所謂了。

他一連五天苦苦寫《逾期》,哪兒也沒去,什麼人都沒見,飯吃得極少。第六天早上,郵差送來個薄薄的信封,是《巴特農》雜誌的編輯寄來的。他一看信,知道《蜉蝣》被接受了。“敝社曾將該詩篇送交卡特賴特·布魯斯先生審閱,”編輯接著寫道。“布魯斯先生對此詩推崇備至,本刊非但不忍釋手,且誠感欣喜之至。敝刊將在八月號上刊出此詩,蓋因七月號業已排定。請向勃利斯德先生轉達敝社之榮幸及謝忱,並請於回信中惠賜詩人照片及傳略為盼。如對敝社所致稿酬未能如意,即請電告,言明尊意。”

既然對方開出的稿酬是三百五十塊錢,馬丁便以為沒有必要拍電報了。然而,還得征求勃利斯德的同意呢。不管怎麼說,自己是對的。這兒就有一位編輯,懂得什麼是真正的詩。雖然這是本世紀最了不起的詩,可稿酬也算上乘。至於卡特賴特·布魯斯,馬丁知道他是個批評家,而且在勃利斯德眼裏,隻有他的文學批評才多少值得些尊重。

馬丁乘電車到市區去,望著一座座房屋和一條條街道從眼前掠過,心裏泛起一絲遺憾,對朋友的成功和自己的重大勝利並不感到得意。美國獨一無二的文學批評家對這詩頗有好評,他的看法也得到了證實,那就是:隻要稿子好,就一定有人要。但是心中的熱情不久便枯竭了,他發現自己主要是想去看望勃利斯德,而不是把這好消息報告給他。直到《巴特農》采用了這首詩,他才想起,在埋頭寫《逾期》的五天中,他不但沒有得到勃利斯德的消息,就連想也沒有想到過他。馬丁這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一直處在茫然之中,不禁為忘掉朋友感到羞愧。但是,即使是這種羞愧也沒有讓他感到刺激。他的一切感情都麻木了,隻有在寫作《逾期》時的藝術感覺是個例外。一想到其他事,他好像覺得自己還在夢境裏。他此時也像是在夢境裏。電車外麵飛逝的各種生活場麵全都是那麼遙遠,那麼虛無縹渺,如果剛剛經過的教堂上高大的石砌尖塔轟然倒下,他也不會感興趣,更不會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