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埃司先生在都市飯店的營業處遇到了馬丁。馬丁永遠弄不明白,他是碰巧到那兒去辦其他事,還是專門在那兒等他,請他上他家吃飯。不過,他傾向於相信第二種假設。不管是哪種情況,露思的父親,這位曾經禁止馬丁再登他家門、解除他們婚約的蒙埃司先生,現在竟然邀請他去吃飯。
馬丁並沒有發火。他甚至連個架子也沒擺。他原諒了蒙埃司先生,可心裏一直在納悶,不知這位先生是怎麼咽下這隻苦果的。他沒有拒絕邀請。但是他說了些含糊的推托之詞,還問候了他的家人,尤其問候了蒙埃司太太和露思。他說出她的名字時非常自然,毫不遲疑,可是他心裏不免暗自吃驚,因為他一點兒也不激動,絲毫也沒有過去那種心跳加快熱血向頭上湧的激情。
很多人請他去吃飯,有些他接受了。有些陌生人為了邀請他,還專門請人作介紹。他仍然想不通,為什麼這樁小事會越變越大。帕勒坦·西傑勃特蒙也請他去吃飯。這可讓他更想不通了。他記起被饑餓折磨得絕望不堪時,誰也不請他吃飯。那時他才需要吃飯呢,因為沒有飯吃,餓得渾身虛弱,頭暈眼花,連體重都減輕了。讓他迷惑不解的正是這點。他需要吃飯的時候,誰也不請他吃,現在他有的是錢,買得起成千上萬頓飯了,食欲也越來越差,人們卻硬要請他沒完沒了地吃。這是為什麼?這事沒理可講,也不是由於他的原因。他並沒有改變。他寫的那些東西當時都已經寫完了。蒙埃司先生和蒙埃司太太把他說成個遊手好閑的懶鬼,還通過露思逼他進一間辦公室當個職員。另外,他們當時已經知道他寫出許多作品。露思把他的一篇篇稿子拿給他們看過。使他的名字能夠登在每份報紙上,正是由於同樣的作品。可正因為他的名字登在每一份報紙上,他們才來請他吃飯。
有一樁事是肯定的:蒙埃司家人並不是由於他本人和他的作品而歡迎他。因此他們現在歡迎他,也不是因為他本人和他的作品,而是因為他的名聲,因為他是個出人頭地的名人。另外,他囊中有十萬左右的財富呢,為什麼不歡迎他?資產階級就是這樣衡量一個人的價值的,他又怎麼能有別的期望呢?可是他有自尊心,藐視這種價值觀。他渴望人們以他的人品,或者以他的作品來衡量他,他的作品畢竟是他自我的表現嘛。裏奇就是這樣評價他的。在她看來,他的作品都算不了什麼。她看重的是他本人。鉛匠傑莫和那批老朋友也是這樣評價他的。過去,他跟他們一起廝混的時候,這一點已經得到過證明。那天在舍芒德公園發生的事也證實了這一點。讓他的作品見鬼去吧。他們喜歡、並且願意為他大打出手的隻是馬丁·伊德——他們一夥中的好夥計。
再說說露思吧。她無疑因為他本人的緣故曾經喜歡過她。但是,雖然她喜歡他,可她更喜歡資產階級的價值觀。她反對過他的作品,照他的理解,主要是因為它們不能換錢。她對他的《愛情詩集》就是這種評價。而且,她也催他找個工作。不錯,她用的是“職位”這個高雅字眼,可意義完全一樣,在他腦子裏還是那個老說法。他把自己的作品都讀給她聽過:詩歌、故事、論文——《維基—維基》、《太陽的恥辱》等等,全讀給她聽過。然而她始終勸他找個工作,去工作,天哪!他壓縮睡眠時間、消耗自己的生命力,還不全是為了能配得上她,可似乎這一切並不是工作。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這樣越滾越大了。他身體健康,精神正常,飲食規律,睡眠充足,可就是這樁小事越來越讓他感到困惑。“早已完成的作品”。這個說法死死纏在他的心頭。有個星期天,他被帕勒坦·西傑勃特蒙請去,在他的零售店樓上吃一頓豐盛的晚餐,他拚命克製自己,才沒有喊出來:
“那是早已完成的作品!現在你倒請我來吃飯啦,當時你卻看著我挨餓,不準我登你的門,咒罵我,因為我不願找個工作。可那些作品當時就寫完了,全寫完啦。現在我說話的時候,你隱藏起自己的思想,不論我說什麼都表示出尊敬,仔細聽取。我對你說,你那幫人全都齷齪不堪,盡是些騙子,你不但不發火,還唯唯諾諾點頭稱是,承認我說的話很有道理。可這是為什麼?就因為我是個名人,就因為我有很多錢,而不是因為我是馬丁·伊德,是個好人,並且不是個傻瓜。就算我說月亮是生乳酪做成的,你也會表示讚同,至少不會反駁這說法,因為我有錢,多得能堆成山。可這是早已完成的作品掙來的。告訴你吧,在你把我看得不如糞土,朝我吐唾沫的時候,那些作品早已完成啦。”
但是馬丁並沒有喊。他臉上露出微笑,盡量保持克製,可是這想法折磨著他的思想,讓他感到苦惱。當他逐漸沉默下來時,帕勒坦·西傑勃特蒙就取代了他,開始大談特談。他自己也幹得很成功,而且為此感到自豪。他是靠自己的力量起家的,他沒有依靠任何人的幫助,也不欠任何人的情。他盡了自己作為一個公民的義務,還養活著一大家人。這家西傑勃特蒙雜貨店就是他辛勤和能力的標誌。他像有些人愛自己的妻子一樣熱愛這個西傑勃特蒙雜貨店。他跟馬丁推心置腹地談起來,向他講述了自己花費了多少心血,動了多少腦筋才把這爿店鋪弄成現在的模樣。而且他心裏還有個規劃,那是個雄心勃勃的打算。這個地區發展得很快,而這爿店實在太小了。假如他有更多地方,他就要增添二十多種省工省錢的設備。他能做到的。他正在竭盡一切力量奮鬥,希望有一天能把店鋪旁邊的那塊地基買下來,在那兒蓋上座木結構的二層樓房。他可以把二層樓租出去,兩座房子的一層全部是西傑勃特蒙雜貨店。當他講到要在兩座房子的門麵上從這一頭到那一頭掛上塊長長的招牌時,眼睛閃著熠熠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