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2 / 3)

“哦,不錯,”他隨便說道。“我送她去夜校。”

“你不高興見到我嗎?”又沉默了一會兒,她再次開口說。

“高興,高興,”他連忙說。“可是你來我這兒,不是有點冒失嗎?”

“我是溜進來的。誰也不知道我在這裏。我想見見你。我來是想對你說,我當初太傻了。我來是因為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因為我的感情逼我來,因為,因為我想來。”

她從椅子上站起身,向他走來。她把手搭在他肩上,呼吸變得急促了,接著,倒在了他的懷抱中。他知道,假如拒絕她的獻身,將是對一個女人最可怕的傷害,於是便以寬宏隨便的方式抱住她,把她摟緊。然而擁抱中沒有熱情,沒有愛撫。她投身進他的懷抱,而他摟住了她,如此而已。她蜷縮在他的懷抱裏,然後,她改變了一下姿勢,雙手慢慢摸上去,摟住他的脖子。可他的肌肉並不隨之顫動,他覺得難堪而且不舒服。

“你怎麼抖得這麼凶!”他問道。“著涼了?我把爐子生上好嗎?”

他動了一下,想脫出身來,可她摟得更緊,顫抖得也更加猛烈。

“隻是有點緊張,”她說。她的牙齒直打戰。“我會控製住的。瞧,這不是好多了嗎?”

她的顫抖慢慢消失了。他繼續摟著她,但是他不再感到迷惑了。他明白了她此行的目的。

“我母親要我跟查利·哈普古德結婚。”她宣布說。

“查利·哈普古德,那個滿嘴陳詞濫調的人?”馬丁哼了一聲。接著,他補充說:“我猜想,現在,你母親想要你跟我結婚吧。”

他這句話並不是個問題。他說得口氣十分肯定,接著,他的高額稿酬數字一列列在他眼前跳動起來。

“她不會反對,我就知道這些。”露思說。

“她認為我已經夠格啦?”

露思點了點頭。

“可我現在並沒有比她解除我們的婚約時有更多的資格,”他沉思著說。“我一點兒也沒有改變。我還是同一個馬丁·伊德,要說有什麼變化的話,隻能說是變糟了,因為我又開始抽煙。你沒從我的呼吸中聞出來嗎?”

作為回答,她把手指張開,壓在他的嘴唇上,姿勢優雅調皮,期望他像過去那樣接著就吻她的手指。但是馬丁的嘴唇並沒有報以親熱的蠕動。他一直等到她的指頭挪開,才繼續講下去。

“我並沒有改變。我沒有找到工作。也不打算找。我仍然認為赫伯特·斯賓塞是個崇高的偉人,而布朗特法官是頭十足的蠢驢。不久以前,我跟他在一起吃過飯,所以我清楚。”

“但是你卻不接受父親的邀請。”她責備道。

“這麼說,你知道這事?是誰打發他來的?你的母親?”

她沉默了。

“那就準是她派他來的。我想也是這樣。我猜,她現在又把你派來了。”

“誰也不知道我在這兒,”她否認道。“你以為她會允許嗎?”

“她會允許你跟我結婚,這是確定無疑的。”

她尖聲叫起來:“噢,馬丁別這麼狠心。你一下也沒吻我呢。你成了個沒反應的石頭啦。想想我冒險幹出的事情吧!”她顫抖著朝周圍望望,但是她的神色多半是好奇。“想想我到什麼地方來了。”

“我願意為你去死!我願意為你去死!”裏奇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來。

“你以前怎麼就不冒冒險?”他冷酷地問道。“因為我沒有工作?因為我在挨餓?可我當時跟現在一樣,同一個男人,同一個藝術家,同一個馬丁·伊德,為什麼當時你就不能冒險?我很長時間以來,一直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並不僅僅與你有關,與所有的人都有關。盡管我的表麵價值突然發生變化,弄得我自己也以為我發生了變化,可你知道我並沒有改變。我的骨骼上長著同樣的肌肉,還是原來的十根手指十隻腳趾。我還是原來的我。我既沒有產生新的力量,也沒有增添新的優點。我的腦子還是原來的腦子。關於文學和哲學,我連一丁點新的東西也沒有概括出來。我自身的價值跟大家誰都看不起我的時候完全一樣。讓我感到費解的是,人們現在怎麼都看得起我啦?他們當然並不是因為我這個人而看得起我,因為我還是原來他們看不起的那個人。因而,他們一定是為了別的原因,為了某種與我不相幹的原因,為了我身外的某種原因。要我指出那是些什麼原因嗎?是我受到的承認。但是那種承認並不是我。它存在於別人的頭腦裏。另外,還有我掙到的以及還要掙到的錢。可錢也不是我。它存在銀行裏,裝在湯姆、迪克、哈利的口袋裏。你如今願意來找我是不是也為了這種承認和錢?”

“你要把我的心都撕裂了,”她抽泣著說。“你知道我愛你,我來這兒是因為我愛你。”

“我恐怕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他溫和地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愛我,現在對我的愛怎麼會比當時拒絕我時強烈呢?”

“忘掉過去,原諒我吧,”她熱烈地說。“我始終愛著你,記住這一點。而且我如今不是在你的懷抱裏嗎?”

“可惜我已經成了個精明的生意人,眼睛死死盯著稱杆,想稱稱你的愛有多重,看看它屬於什麼性質。”

她脫離了他的懷抱,坐直身子,仔細打量了他很長時間。她打算講話,又遲疑一下改變了主意。

“我是這樣看的,”他接著說道。“在我跟現在完全一樣的時候,除了跟我同階級的人之外,誰也不喜歡我。當我的書已經全部寫完的時候,讀過我的稿子的人誰也不喜歡那些稿子。其實,正因為我寫的那些東西,他們似乎還討厭我。由於我寫了那些東西,仿佛我犯下了什麼——說得好聽點吧——幹出了什麼下流事。人們都對我說:‘找個工作吧。’”

她做了個表示不同意的手勢。

“沒錯,沒錯,”他說道:“你跟他們不同,你對我說的是:謀個職位。就像我寫的許多東西一樣,‘工作’這個詞讓你反感。聽起來粗俗。可我向你保證,在我看來,它並不比我認識的人都勸我得到它仿佛勸個沒有道德的人改邪歸正時更粗俗。我們言歸正傳吧。我寫的東西出版了,我受到公眾的注意,這又使你改變了對我的愛情。馬丁·伊德的作品早已完成的時候,你不願意跟他結婚。你對他的愛情沒有強烈到要結婚的程度。可現在,你的愛情足夠強烈了,我不能不作出結論,認為你的信心來自作品的出版和公眾的注意。我不願把你跟稿酬聯係在一起,不過我敢肯定,它使你的父母親發生了變化。這一切對我當然都不能算是愉快的事。可最糟糕的是,我對愛情,神聖的愛情起了疑心。難道愛情竟如此卑微,居然需要作品的出版和公眾的注意來為它提供營養嗎?可是看起來正是如此。我一直在坐著考慮這事,想得頭都昏了。”

“噢,可憐的腦袋,”她伸出一隻手,用手指梳理他的頭發。“別再發昏啦。我們重新開始吧。我始終愛著你。我知道,我當初屈從了母親真是太軟弱了。我本不該那麼做的。你不是常常寬宏大量地說,凡是人都免不了犯錯誤、有缺點。那就同樣對我寬宏大量些吧。我過去做錯了,原諒我吧。”

“不錯,我的確能原諒人,”他不耐煩地說。“要原諒其實沒什麼值得原諒的東西是很容易。你做的事就沒什麼值得原諒。人總是按照自己的智慧行事的,他不可能做出超越自己智慧範圍的事情來。這就像我要你原諒我不找工作一樣辦不到。”

“我當初是一片好意,”她抗議道。“這你知道的。我不能既愛著你,又不懷好意。”

“說得對。但是你的好意險些毀了我。”

“的確是這樣,”他搶先說出來,讓她沒法發表反對意見。“你險些毀了我的寫作和我的事業。我天生就是個現實主義者,可資產階級的精神跟現實主義卻格格不入。資產階級全是些膽小鬼,他們不敢於正視生活。你試圖按照資產階級的模式改造我,把我塞進長方形的鴿子窩裏,過虛偽、庸俗的生活。”他發覺她蠕動了一下,想表示抗議。“資產階級的文化和教養的基礎就是庸俗——我不得不這麼說——庸俗透了。正如我剛才說過,你試圖改造我,想把我改造成你那個階級的成員,頭腦中換上你那個階級的理想、價值觀和偏見。”他搖了搖頭,露出悲哀的神色。“並且,直到現在你還不理解我說的這一切。你從我的話裏聽不出我想表達的意思。我講的這些,對你像說天書一樣。可在我看來,這卻是活生生的現實。你最多會覺得有點兒費解還覺得好笑:這個剛從泥塘裏爬出來的野小子竟然對你的階級說三道四,批評它是庸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