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3 / 3)

她疲憊無力地把頭依在他肩膀上,身子被一陣陣緊張弄得顫抖起來。他停頓了一下,等她開口,可她什麼也沒說,於是,他繼續說道:

“現在,你想恢複我們的愛情關係,你想跟我結婚,你想要我了。但是,聽我說,如果我的書沒有受到人們的注意,我依然是現在這副模樣!而你仍然不會來找我。完全是因為這些該死的書……”

“別說髒話。”她打斷了他的話。

她的責備讓他吃了一驚,接著,他放聲大笑,聲音十分刺耳。“不是嗎?”他說。“在這個關鍵時刻,你的幸福就在此一舉了,你仍然像以前一樣害怕生活,不但害怕生活,就連一聲痛快的詛咒也害怕。”

讓他這麼一諷刺,她才意識到剛才那句話說得有多幼稚,可她仍然認為他是小題大作,心裏老大的不快。他們長時間默默地坐著,她在苦思冥想,他考慮著逝去的愛情。他現在明白了,他並沒有真正愛過她。他愛的是理想化了的露思,是他在自己的愛情詩中創造出來的那個神采奕奕、光芒四射的仙女。而現實中這個資產階級小姐露思,具有資產階級的一切弱點,懷著資產階級那種毫無希望的偏狹心理,他可從來沒愛過這個女子。

她突然開口了。

“我知道你說的話多半是對的。我的確害怕生活。我過去愛你不夠深。可我現在比過去更懂得愛。我愛的是你這個人,是過去的你,我甚至愛你的改變過程。我愛你跟我那個階級的不同之處,我還不能理解你的信仰,可我知道我能學會理解它們。我要努力設法去理解,就連你抽煙和咒罵我也會為了你喜歡它們,因為它們是你的一部分。我並不是不能學習,在剛才那十分鍾裏,我就學到了許多東西。我敢於到這兒來,就是個證明。啊,馬丁……”

她啜泣著靠得他更緊了些。

他的胳膊這一次溫柔地摟住她,表示出同情,她感覺到了,高興地動了一下,臉上露出喜悅。

“太晚啦,”他說。他記起裏奇的話來。“我有病,不是我的身體有病。是我的精神,我的腦子。我已經喪失了所有的價值觀啦。我什麼都不在乎。如果你在幾個月前像現在這樣,一切都會完全不同的。可現在太晚了。”

“並不太晚,”她喊起來。“我會做給你看的。我會向你證明我的愛情更加成熟了。我認為它比我的階級和我最心愛的東西都更有價值。我會擯棄資產階級最喜歡的東西。我不再害怕生活了。我要離開我的父母,任我的朋友們隨意拿我的名字取笑。我此時就敢獻身給你,假如你願意,就跟你同居,因為跟你在一起,我感到自豪,感到高興。假如說我過去曾經背叛過愛情,我現在可要為了愛情背叛以前的一切了。”

她站在他麵前,眼睛閃閃發亮。

“我等著呢,馬丁,”她悄聲說,“等你接受我。看著我吧!”

真了不得,他望著她,想到。她終於掙脫了資產階級習俗的枷鎖,抬起頭來了,並且還彌補了過去的一切缺陷。這可簡直是太妙不可言,太了不起,太大膽狂放了。可是,他怎麼啦?她並沒有讓他感到刺激,也沒有打動他的心。他隻是在理智上覺得她非常了不起。在這本來應該激起火一般熱情的時刻,他隻是冷靜地打量著她。他一點兒熱情也沒有。他對她根本沒有任何欲望。他又記起了裏奇的話。

“我有病,病得很厲害,”他作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說道。“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我病得多厲害。我已經失去了某種東西。我從來就不害怕生活,可我沒想到已經對生活感到滿足了。我的生活已經充實到什麼也不再想要的地步。假如我的生活中還有空餘位置,我會接受你的。你看出我已經病成什麼樣子了吧。”

他把腦袋向後仰去,閉上眼睛,就像個哭泣著的孩子透過淚水模糊的瞳孔望著陽光,一時忘記了自己的悲哀,馬丁這時在幻覺中看到濃密的枝葉和透過葉間的明亮陽光,一時也忘記了他的病,忘記了露思的存在,忘記了一切。這叢綠葉並不能讓人感到平靜。陽光太強烈、太刺眼,讓他的眼睛望得發痛。然而,他卻盯著繼續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門把手哢嗒響了一聲,把他驚醒過來。露思已經站在門口了。“我該怎麼出去?”她問道,仍然是淚眼朦朧。“我害怕。”

“噢,請原諒,”他跳起身,大聲說道。“我糊塗了,忘記你在這兒。”他伸出手摸了摸頭。“你看,我有點不正常。我送你回家。我們可以從仆人走的那個門出去。誰也不會看見我們。遮上那塊麵紗,什麼事也不會有。”

她挽著他的胳膊,穿過燈光昏暗的走廊,走下狹窄的樓梯。

“現在我安全了。”他們走到人行道上後,她說,接著把手從他的臂彎裏抽出來。

“不,不,我送你回家去。”他回答道。

“不,請你不要送了,”她表示反對。“沒有必要。”

她又把手抽回去。他一時覺得奇怪。現在她已經脫離了危險,怎麼反倒害怕起來。她幾乎驚慌失措,硬要他走開。他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隻當她神經有些緊張。他執意拉住她的手,堅持要送她回家。在第一條街的中段,他瞥見一個身穿長大衣的男人身影躲進一個門道裏。他們經過那個門道時,他朝裏麵掃視了一眼,雖然那人的領子高高豎著,可他能肯定那是露思的弟弟索邁。

一路上,露思和馬丁都沒有怎麼交談。她驚慌不堪。他表情冷淡。他提起自己要回到南海去,她請求他原諒她找過他這件事。他們的交談僅此而已。到了她家門口,他們出於禮貌握手道別。他抬了抬帽子。門子閉上後,他點上一支香煙,轉身往回走。走到剛才看見索邁躲進去的那個門道時,他停下腳步,帶著好奇般的幽默神色朝裏麵注視了一會兒。

“她對我撒謊,”他高聲說。“她想讓我相信她冒險去看我,可外麵卻有她的弟弟等著帶她回去。”他放聲大笑。“噢,這些資產階級!我窮困潦倒時連見見他姐姐都不配。我有了銀行存款時,他又把她送上我的門啦。”

他轉過身正打算繼續往前走,一個向同一方向走的流浪漢跟在他身後向他乞討。

“我說,先生,能給我二毛五分錢,讓我找張床過過夜嗎?”

馬丁聽到這聲音,立刻轉過身來,一把拉住喬的手。

“你還記得我們在雪萊溫泉旅館分手時的情景嗎?”喬說道。“當時我就說過,我們會再次見麵的。我打心底感到我們能再次見麵。我們這不又在一起啦?”

“你的氣色不錯,”馬丁稱讚說,“好像還胖了些。”

“那當然啦,”喬顯得喜氣洋洋。“我開始流浪後,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生活。我的體重增加了三十磅,身子棒極了。以前幹活累得精疲力竭。流浪生活的確很對我的胃口。”

“可你還得找地方過夜呀,”馬丁取笑說。“現在晚上可夠冷的。”

“哼?找地方過夜?”喬從褲兜裏掏出一把零錢來。“這可比幹苦工來得容易,”他得意地說。“你看上去幹得也不賴,所以我才敲你一杠子。”

馬丁笑著把錢給了他。

“這些錢夠你大醉上幾回了。”他的話含沙射影。

喬把錢放回兜裏。

“我不再喝酒了,”他宣稱道。“我不想再喝個爛醉,誰也沒攔著我,隻是我自己不想喝的。跟你分手後,我隻醉過一回,那是個意外,因為是空著肚子喝的。我像頭牲畜一樣拚命幹活那陣子,喝起酒來也像頭畜牲。可我過上人的生活後,喝酒也就像人一樣了,有興致時就來他一杯,不過如此。”

馬丁跟他約定第二天見麵,就回飯店去了。他在營業室停下來,打聽班輪航期。瑪麗波薩號五天後起航開往塔希提。

“明天為我打電話訂個特等艙,”他對工作人員說。“不要甲板上那一層的,要下麵迎風一側的,左舷,記住,左舷!你最好寫下來。”

他一走進自己的房間,就上了床,隨後就像個孩子一樣安然入睡了。晚上發生的各種事沒給他留下什麼印象。他的腦子已經死了,不會產生什麼印象。他跟喬見麵時的熱情也短暫得轉瞬即逝。片刻之後,他就開始討厭那個過去當過洗衣工的家夥,連話都不想再說了。再過五天,他就要乘船駛往自己心愛的南海,可他覺得這也無所謂。他閉上眼睛安然入睡,照例舒舒服服睡了八個鍾頭。他一點兒也沒有覺得煩躁,連身子都沒有翻一下,也沒有做夢。睡眠對他來說就是忘卻,他每天醒來都感到遺憾。生活讓他厭倦,讓他煩惱,時間成了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