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後,水蓮住進精神病院,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無知和幼稚。因為這種無知和幼稚,我和程皓像得了受虐狂一樣,定期到精神病院看望水蓮,希望也能像水蓮一樣在精神折磨中忘記過去。我們願意陪她一起受苦,這樣我們的心裏反而會好受一點。
時間真能衝淡一切似的,我和程皓在各自的事業中每日裏喜笑顏開。他的廣告公司門庭若市,當然得益於他有一個很不錯的合夥人,可以僅用胖胖的食指按電話就為他招來不少生意。程皓常常在電話裏哈哈大笑。我在一家報紙主持一個叫做“心情驛站”的版麵,同事們都說我小小年紀好像經曆了不少切膚之痛似的,我隻是報以親切而神秘的笑。
然而所有的笑容在精神病院戛然而止,我們誰也不是裝。連我們真實的愛情都在陪聊中破滅了,我們彼此沒必要裝什麼快樂。記得一個病人在醫院的急診候診室牆上寫過一句話:那些相信時間能治愈一切的人,準是沒在這裏等待過。因為空話誰都會說,而真正置身於一個必須悲傷的環境中時,你隻能是恨不能讓時間倒流,讓一切重新開始。其實從陪聊的一開始,我就知道這是一個危險的行當,我就希望我們三個人都能全身而退。比如那次,當水蓮被孟進軍強奸後,我本來是想捉弄一下孟進軍,再把他投入監獄,沒想到卻造成了水清流的重病,我為此後悔不迭,一直希望對水蓮能有所補償。
劉一德的出現使補償成為一種可能。經過水蓮的事以後,我對許多人說過一句話:你給予一個人愛的時候,你給予的是愛,可他接受時,卻不一定是愛。這多少有了一點基督的味道。然而事實上,愛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個容易變形的液態物。就像我們想了很多次的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話語,剛剛從我們嘴裏迸出去的時候,錯誤已經無可挽回地發生了。
好像注定,這種補償最終還是走向了反麵。當陪聊生涯中的悲劇一件件來臨時,我惟有痛悔不已。
我常常有許多一廂情願的想法,這些想法害人不淺也害自己不淺。比如說,現代人進入冷冰冰的機器時代和容易產生智障的信息時代以後,變得出奇地變態,程度較重的自殺或者住進精神病院,程度較輕數量也較大的就是感到空虛寂寞無所適從的人群。陪聊作為一種職業,本是為了緩解這種狀況,讓人們活得輕鬆點,誰也沒有想到,陪聊非但救不了別人,反而害了自己。而且,到最後,陪聊和許多新潮職業一樣,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歧路。在後來,陪聊這一行當,在有些城市甚至成為被取締的對象,讓我們大感意外。
這也說明,人類社會的某些毛病,也許並非人類自己可以救治的。
從那時起,我們的陪聊生涯一步步地走向了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