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讀書,夕照的光從對麵暗紅的山牆擁入北窗,氣象堂皇。這情形,該讀古希臘的悲劇,生命啊、酒神啊,激辯的言辭才抵得住這堂皇。
我讀《史記》,看太史公以不隱之筆記錄人物的瑣細言行,不僅與今人相通,還可當笑話讀。如,李廣獲罪,以財物贖為平民,相當於歐美法係的“辯訴交易”。他射獵騎飲,夜至霸陵,被霸陵尉嗬止。李廣手下人稱,這是“故李將軍”,幾近現時流行的“原××長”。霸陵尉較真:“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所謂今與故,時轉運去,是沒法計較的。唐德剛回憶在紐約陪胡適擠公共汽車。其時胡博士已是老人,一身瘦骨被擠得東倒西歪。唐德剛歎:你們擠的是誰?是配享太廟的文曲星,幾乎當上了總統。然而,何乃故也。胡適的身份可以顯赫地排列下去:被授32個博士學位的學者、新文化運動的開山人、當學生時就被《新青年》捧得大紅大紫的中西碩儒,但在大巴上還是東倒西歪。胡適講容忍,稱“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李廣出身世代練習射箭的家庭,不僅作戰善射,喝酒也以射箭闊狹定輸贏。匈奴攻入遼西之後,武帝召拜李廣為此地太守。李廣即刻把霸陵尉請入帳下,斬之。李廣曾當著皇帝的麵,和老虎之類的猛獸格鬥。漢文帝劉恒被感動,說:“惜乎,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連皇上都有評價,霸陵尉何必分什麼“今故”呢?細致地說,霸陵尉也不是死在勢利上麵。司馬遷寫事件講分寸,說李廣至霸陵亭時,“霸陵尉醉”。應了一句英國諺語:死在酒杯裏的人比死在大海裏的人還要多。
北窗之下不僅可看《史記》,還可看風景。野草的後麵是一處平房。雨後,房上紅瓦鮮明,像出窯的新品,讓人忍不住隔一會兒看一眼。喜歡它們的,除了我,還有一群鴿子。鴿群下午三點鍾飛來,在屋頂彩排,即藝人說的“走台”。在紅瓦的背襯下,鴿子紛披而降,紛披而起,恍然如教堂的傍晚,隻缺鍾聲。鍾聲“當——”到餘音的“昂”,悠然如鴿子旋翅的頻率。彌補無鍾之憾的是楊樹的綠枝,從空中探向瓦緣,其態見出無限恩愛。鴿子拙於行進,卻不辭辛苦地在坡形的瓦上散步。它們不敢往下走,而向上爬,挺著胸脯,赳赳然。白鴿散落紅瓦,可惜畢加索沒有看見,列維坦也沒有看到。我想到列維坦,是想到他畫的白嘴鴉。如果拿兩位偉大的風景畫家相比,柯羅和列維坦,我可能還是喜歡列維坦。他在巴爾金諾住的時候,在伏爾加河邊上的普遼斯住的時候,畫白樺樹,初春的白樺和月下的白樺,畫殘雪與墓園,畫白嘴鴉。他的畫作,外麵是詩意,裏邊有淳樸。而他在稱讚自己的學生謝羅夫的畫時,也說:
“多麼淳樸,無法再淳樸了!”
列維坦離開普遼斯太久了,學生給他寫信:“伊薩克·伊裏奇,你在哪裏?”署名“白嘴鴉”。列維坦回信:“白嘴鴉,我會回去看你們,但別叫得太響,否則我帶上獵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