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維坦在俄羅斯大地的遼闊蠻荒之中找到敏感細膩的美。契訶夫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列維坦的天才,不是以天,而是以小時在增長。”高爾基說:“沙漠中沒有美,美在阿拉伯人的心裏。芬蘭陰鬱的風景也不美,是芬蘭的畫家找出了自己國家嚴峻的美。”列維坦對俄國風景的貢獻亦如此,找到了美,送給俄羅斯人。“伊薩克”這個姓透露出——小說家辛格、小提琴家帕爾曼亦同此姓——他是猶太人。在沙皇時代,列維坦為此受苦甚多。
扯遠了,這是由鴿群引起的贅言,也許寫隨筆的幸運之一是允許東拉西扯。而太史公筆下,字與字之間、句與句之間、人物事件背景之間,像城牆的磚石一樣聯貫有序,無廢話。他有如福克納,知道自己所寫的文字是“文學穹廬頂端那塊拱石”,供人們仰望。
像窗處的屋瓦在雨前並不觸目一樣,我以前沒注意到這些瓦——誰都不會無端地看瓦,鴿子好像也沒眷臨此地。雨讓瓦變成新的,鴿子也以為自己來到一個新地方。我們像霸陵尉一樣介意“今故”,有所拘泥。何謂拘泥?把周遭格式化,分出前後新舊好壞尊卑裏外左右。“文革”晚期,尼克鬆女兒朱莉攜婿訪華,得毛澤東接見。毛澤東問:“總統先生好嗎?”尼的女婿(艾森豪威爾之孫)急忙解釋:“主席先生,我嶽父已經不是總統。”毛澤東不屑於這類糾正,說:“我就叫他總統。”小艾森豪威爾在“格式”中迷惑了,認為總統和前總統有天壤之別。毛澤東何拘於此,稱謂而已。毛澤東當年接見非洲領袖毛雷爾時說:“你姓毛,我也姓毛,一筆寫不出兩個毛字。”毛雷爾卻解釋:“我不姓毛。”毛澤東的本意在於:第三世界國家是兄弟,中國與非洲關係不分彼此。毛雷爾卻拘泥宗譜與修辭法,按中國人的說法,叫煞風景。毛澤東曾說“大破大立”。釋迦牟尼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人也許可以分成兩種:創新的人以及在“新”中獲益並常常懷舊的人。或許,“新”的因素給人們帶來的好處越多,越促發人們懷舊。而變革者從來不拘一格,在破舊與立新之間,即使“新”還看不到,也不能妨礙他們破舊,這是使命。
鴿子盤旋,紅瓦顯得比地毯尊貴。列那爾說:“讓鴿子們在屋頂上發出低沉的鼓聲吧,讓它們從樹蔭裏飛出,翻騰、閃耀在陽光下,又折回到樹蔭裏去。它們不願待在原地,而旅行也沒有使它們成熟——來吧,我的咕咕咕。”
咕咕咕,鴿子的歌聲沒有平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