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憤怒的葡萄(1 / 1)

“葡萄。”我爸說,然後摘下一粒放在嘴裏咀嚼。

我和姐姐甚至沒聽清,什麼桃?也摘一粒放在嘴裏。等我們把這種酸甜莫名的多汁之物咽進肚裏後,我爸把葡萄皮吐出來。

“吃葡萄要把皮吐出來。”他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又說“籽也要吐出來。”

我根本沒感覺出它還有皮和籽,而詫異於我爸能夠弄來這麼奇特的東西。一粒粒緊密地挨著,像把魚尿泡係在了一起。如果他不說能吃,我以為這是一個擺設之物,工藝品。

“這叫什麼?”我扭捏地又問一遍。

“葡萄。”我爸說。

“在哪弄的?”我不知這是他製造或怎麼弄出來的。

“買的。”

世上還有賣葡萄的?我從未聽說過這件事,也就是說這麼好的一件事始終瞞著我在人間發生著。

葡萄,我默念著這個古怪的名字,吃葡萄的速度已越來越快,引起我姐的抗議。她說剛剛吃一粒,我已吃兩粒甚至三粒了。葡萄,我管不了那麼多,這個詞在腦子裏此起彼伏地發出聲音。而且,這不能怪我,葡萄到了嘴裏之後,自動衝進嗓子眼;它們掙脫了咀嚼,爭先恐後鑽進肚子裏,和我有什麼關係?葡萄。

我聽說葡萄是馮阿訇所賣時,更驚訝了。馮阿訇住在我們去劇院那條路的邊上,胡須銀白,臉色幹淨,向每一個路過的人親切地打招呼。他家裏有葡萄,這就不奇怪了。

當最後一粒葡萄丟進嘴裏後,我以極大的毅力把它取出來,放在桌上研究。剝去它的紫衣服,它像雨衣一樣光滑。裏麵的果肉像模模糊糊的綠玻璃球,鑲嵌著縱橫脈絡,籽兒坐在當中,這就是葡萄。但為什麼這樣就不清楚了,也許馮阿訇知道。它很軟,不像蘋果或土豆那樣脆或暄,咬一下也沒有咬梨的“哢嚓”聲。

葡萄,那時我會不自覺地吐出這個詞,像打嗝一樣,像金魚在水麵吐出的氣泡。

有一天,我終於下決心去拜訪馮阿訇,這距我吃葡萄已逾半年多了。我記得他永遠站在菜園對麵的高門樓下,衣衫幹淨,笑著跟人打招呼,嘴唇紅潤。到了之後,卻沒見到阿訇。我來回走了幾遍,見不到他出來。事實上,那一條街都沒有人。肥碩的白菜望不到邊,蝴蝶追逐著渠水飛向遠方。馮阿訇的家,院門緊閉,裏麵是樹與飛簷的青磚瓦房。我隻好回去。

葡萄的事情剛剛被忘記,我和父母上街,不期然見到了馮阿訇。我掙脫母親的手,飛跑到馮阿訇麵前,敬一個禮,說:“阿訇您好!”

馮阿訇被突如其來的禮遇感動了,父母對我的行為也滿意。阿訇問“幾歲了,學習好嗎?”這些問題,我不言語,全由父母作答。

“走吧!”母親說,又向阿訇解釋:“我們上街。”

“好,好!”阿訇說。

“不!”這是我在心裏說的,我緊握著阿訇的手不動,在心裏說:“你們上街吧,快走,走得越快越好。”

父母見我不走,有些尷尬。他們覺得我平時並不是這樣,說“走啊。”

“不!”我開口告訴他們。

阿訇笑了,用慈藹的眼光征詢他們的意見。

“走啊!”我爸幾乎要發火了。

“快走啊!”我姐很急躁,她要為“六一”買一條裙子。

“不!”我緊緊握住阿訇的手。

我爸謙卑地向阿訇笑一下,說:“阿訇,這孩子沒禮貌。”

阿訇說:“很好啊。”

我爸把我的手拽開,夾在肋下上路。我不禁涕泣,雙腳踢踹,把一隻鞋子甩到渠水裏,另一隻甩到白菜地深處。我姐姐不得不下水並貓腰在菜地裏尋找。

那天,他們疑惑不已,互相探討“這孩子到底怎麼啦?”而我,拒絕了他們給我的買小人書、山楂冰棍以及上公園看熊等所有誘惑,心裏隻有美麗的葡萄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