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甘草(1 / 1)

中藥裏,甘草是君子,既和且合。人以甘草之性稱譽氣味清芬的人,如蔡元培,如胡適之。

甘草在我家鄉的名稱為“甜草”。吾鄉不光有這個名,還有這種草。小時候,我們結隊去南山遊玩,發現扛鐵鍬的人士後,舍遊玩尾隨之。他雖然回頭瞪我們,像轟麻雀一樣攆我們走,我們就不走。因為他是挖甜草的人士,這從肩上的鐵鍬已看出,窄而圓,兜土。用不了多會兒,就能看到他挖草的偉岸身姿。

甜草不像人參那樣稀缺,也不是俯仰俱是,也得找。找到了甜草苗,掘洞挖一整根。所說甜草當然是甜草的根,粗的如馬鞭,深入地下約二三尺。挖甜草的人一點點掏這個坑,不能傷草根的皮。傷了就治不了咳嗽了嗎?也能,但醫藥公司壓等級,賣不上價。

我們圍觀甜草怎樣重見天日,為人類造福。等這人累得出汗,脫了外邊的褂子;再脫,露扇狀肋骨,甜草差不多快挖出來了。它外皮如紅鬆,瓤淺黃。我們已知它充滿了甜,在牙齒的嚼擠下源源不斷地湧出甜汁。這時連唾沫都是甜的,珍貴,不能隨便吐。

挖甜草的人士知道我們用意,把鬆針似的小根須扔過來。嚼之,甜味小,倒是土味大,那也比啥也不嚼幸福。

我們兒時缺少糖。糖啊,我們多麼想念您。當一個人的嘴裏有了糖之後,什麼艱難險阻都能克服。比如跳牆找丟失的小貓,比如上房換漏雨的瓦,比如為別人挑水,往小棚端煤,擦玻璃,找豬。隻要人家拿出一塊糖——掛蠟的花紙兩頭一擰,裏邊包著的就是糖。我們問:幹啥?那人不緊不慢地說:給我推一車劈柴。我們問:幾個人?意謂出幾塊糖。他撇著嘴,手在兜裏掏掏,過半天才說,三人吧。說著拿出三塊糖。耶!這是現在說的話,表示高興。我們從他手裏奪過糖,推車,隨他前往木材廠。

糖有無窮的吃法。含著,讓甜水流向咽喉,不咽。堅持到最後,“咕咚”下去,得大甜。把糖鼓於左腮和鼓於右腮,甜味是一樣的。糖在腮旁,少說話,嘴角漏風,還容易把糖水漏下去,要“噝噝”抽氣回收。若把糖放在舌頭底下,甜味好像沒了。而糖在牙間衝撞,左而右,右而左,聲音震耳,咣啷咣啷,比過火車聲還大。當然最痛快也是最短暫的吃法是嚼,如雷貫耳,地動山搖,一塊好糖轉瞬土崩瓦解。這裏說的糖不是奶糖,不是巧克力,是甜菜糖。堅硬褐黑,一分錢買一塊。吃完了糖,有人還舔舔糖紙。如果是玻璃紙,還可以舉著觀察太陽。

然而糖太少了,我估計那時候全國也沒多少糖,援助越南一點,援助阿爾巴尼亞一點,剩不了多少了。咱盟公署家屬院一百多戶人家,隻有小賣店一玻璃罐的糖,一年到頭不怎麼見少。有時,我們走進小賣店觀光,鷹鉤鼻子的女售貨員手伸玻璃罐裏,沙沙弄出響聲。響就響唄,我們假裝沒聽見,順手在敞口的木櫃裏拈一撮青鹽放嘴裏品味。

“你說鹽要是甜的多好!”二剛永遠說這句,說了一百多遍。

“可不是咋的。”杜達拉達回答。我們舔鹽,眼睛看著遠方。但誰也不敢嚼鹽。嚼鹽?那可太厲害了。

在沒有糖的日子裏,我們遠足南山。並不是每次都能遇上挖甜草的人士,十次無一次。遇上也隻是嚐嚐小須子。一回,國瑞把鐵鍬從家裏偷出來,我們上山挖甜草。到了半山腰機井那兒,還沒找到甜草的苗,有一人像瘋子一樣跑過來,連說帶罵,仿佛要殺掉我們。我們嚇得撒腿就跑,跑到鐵道線止步。回頭看,那人還站在牆頭上罵,手比劃,像打拍子。

追咱們幹啥?大夥納悶。也沒惹他呀?一人路過,見我們傻傻地站立,挨那人的罵,問:“你們挖甜草了吧?”

“對呀。”我們回答。

“甜草坑把他的毛驢腿別斷了。明白不?還不快走!”

啊?我們又一陣狂奔,到國慶旅社停。驢腿別斷了?這個驢也夠倒黴的了。我們想象驢之一肢陷於坑裏,無法自拔,是挺可憐。可我們也不敢上山挖甜草了。那時,要想甜一下,是多麼難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