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人體的鹽(1 / 1)

我見過喝酒吮一根釘子的人。釘子被鹽漬過。他喝一口酒,抿一抿釘子,神色快適。

釘子半尺長,別人說是棺材釘子。我問:棺材釘子咋這麼長?說:短了釘不透,你沒看棺材板子多厚。

我見過棺材,一頭高一頭低,頂蓋有半尺厚。我對棺材的畏懼,由釘子而來。這麼長的釘子釘上,人(假如沒死的話)再也別想往外爬了。

這人在當院喝酒,搬一把椅子,坐中央。酒瓶放在右邊地上,無益,釘子攥在手裏。人說,釘子也不是他醃的,偷放人家鹹菜壇子裏稍帶而成。他架二郎腿,穿毛背心,披中山服(四個兜),還留著分頭。像後來畫報裏的焦裕祿。那時我小,因而蠢,問別人:他就是焦裕祿嗎?被問的人(已高中)瞪眼訓我,他怎麼是焦裕祿?焦裕祿已經去世了。

我遠遠看他喝酒。喝的時候用力,有“嗨”這麼一個尾音幫襯。喝完,吮釘子。吮在吾鄉叫咂摸。他手執釘帽,在口唇間橫著一順,由左自右——“嗞溜”。他順一下我跟著咽一下唾沫,用現在的話叫心儀。我想,天下好事莫過於喝酒吮鹽漬釘子。嗞溜、嗞溜……

我跟我媽說——在秋天的時候,各家醃鹹菜——咱家也醃點釘子吧。

我媽嚇了一跳——“醃釘子?”

我爸說,“釘子還要醃嗎?釘箱子、牆上釘釘掛帽子,難道要提前醃一下嗎?嗯?”

“嗯”很嚇人,我爸一說這個,就要搞家庭暴力。我逃跑,不再提這個事。

後來,我媽小聲問我:“醃釘子幹嗎?是科學實驗嗎?”

科學實驗?我媽太高看我了。我沒說,說則招羞。他們形而下慣了,缺乏棲居詩意。臘菜纓子能醃,釘子為什麼不能醃?守舊。

後來——後來就是擺脫了童年時代,長大成人——喝酒的時候,我常奇怪地想起鹽漬釘子的事。甚至想,飯館突然加一道菜——鹽釘子,放盤子裏,嗞溜、嗞溜,也滿有創意。我跟一位飯館老板說過這個創意,他笑笑未語,水平停留在我媽那個階段。創新很難啊!

故事說,哥倆兒進餐就一條鹹魚。“就”,乃佐餐,不是用嘴,而是眼光。其父規定,吃一口飯看一眼鹹魚——魚掛在房頂。弟弟多看了一眼,哥哥舉報。父怒:“鹹死他!”這是笑話,見於《笑得好》之類的書裏。而我看到的鹽漬釘子是寫真。我想,鹽啊,實在是至味。不說鈉與鉀對人體細胞壁平衡的道理,它是人離不開的東西。我小時候讀書,知紅軍給民眾帶來了鹽巴,窮人膜拜。我激動地取鹽粒含在嘴裏,分享他們的快樂。鹽是什麼?五味裏麵,它是一種精神。甜者綺靡,酸者曠遠,苦者尖刻,鹹乃中正之味。鹽的味道如同講述一種道理。有一個人(紐頓)說,人和星星、小鳥的區別是什麼呢?這話把我問住了。星星和小鳥區別本來就很大,它們和人又有什麼區別呢?紐頓說,人體有鹽。好啊,說得多好。人的身體裏有鹽,人有了鹽則沉穩、不輕浮。鹽是多好的東西!感謝上帝,讓人需要鹽,然後有了鹽。

我聽說,藏獒原本不咬人,一旦咬了人,見人就要咬。為什麼呢?因為人的血液中的鹽刺激了它的“咬欲”。所謂嗜血,實為嗜鹽。專家說,像藏獒之類的動物從來沒有品嚐過像人肉這樣的美味,“美”的意思是有鹽分,吾鄉叫“鹹淡”,好像說,人是帶佐料而來的。但我不知道,在哺乳類動物中,隻有人類的血液中有鹽嗎?祈高明人教我。想到這個,想一旦遇到藏獒的時候,當它箭一般竄出直撲我腿肚子的時候,誡之日:我這有鹹菜。嗖地扔出一袋六必居鹹菜。你們(我說的是藏獒)既然這麼喜歡鹽,別掏人腿肚子,這多不好,吃吃鹹菜就行了,但別吃太多,影響血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