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 馬三題(1 / 2)

馬上

馬上的滋味不同於船上、車上、轎上、壓悠板上、CT上、水床上、浪木上、跳傘上、灑農藥小飛機上、樓上、水牛上、豬上——有的頑童騎豬,豬瘋了,像箭一樣飛奔,沼澤上、裝西瓜的驢車上、阿帕奇直升機上、和婦女擠在一起的拖拉機上、擔架上、屋頂上、秋千上、按摩椅上、大象上、駱駝上、運可口可樂的板車上、桅杆上、地鐵上、磁懸浮列車上、熱氣球上、滑梯上、舷梯上、電梯上以及傣族吊腳樓梯上的滋味,和一般人沒經曆過的載人火箭上、地雷上、地震上、老虎凳上、電椅上、方程式賽車上、花樣滑冰上的滋味都應該不一樣。

初春,散滑的草遮住了所有的泥土,沙丘露出幹燥的白色。天上的雲不多,很久沒雨了。黑頭蠟嘴和大山雀在飄灑榆錢兒的榆樹上一高一低地叫,互相問候,空氣中傳來賽璐珞的氣味。馬馱著我往公社方向走,它昂著頭,一路上踩了不知多少小黃花瓣的矢車菊。

在馬上,人頂算比平常高出二尺。人站著,約與馬頭同高,上馬就高出二尺,得到了姚明的視野。我扭轉脖子四外看,原來王治郅、巴特爾看東西就這樣,多少有一點眩暈。暈,跟起顛也有關。蒙古人騎的馬都是走馬,我相信一切以馬為交通工具的人騎的都是走馬,包括布瓊尼和朱總司令的坐騎。它碎步平衡。而電影中像狼一般飛奔的馬,很少有人騎。極少數時候,如那達慕大會上的賽馬或什麼人來拍電影,馬與人才那麼搞一下。走馬是馴出來的,以相同的節奏走一天。但騎在上麵仍然不能叫做舒服,馬並沒有請你騎,是你以馬代步。在馬上,人不能實實惠惠“騎”在鞍子上,人的屁股與會陰的結構和馬背不配套。人臀要欠起一點,用腿側夾馬肚子,足尖兒(一定是尖兒)點蹬。如果把全腳放進蹬裏,不通馬性的人跌下來會被拖死。這麼一個姿勢與走馬的碎步合作一體,或快或慢,跟著顛兒。

騎馬很累(沒有馬累),不然怎麼有髀肉複生之說。不會騎的人,馬上一天,連馬都下不來了,散架子了。他們的骨骼、韌帶和肌肉都不適應這麼一種顛。缺少技術是一方麵,大原因是不放鬆。人那套骨骼肌肉跟馬的骨骼肌肉較勁,馬也累人也累。用公家話說,“形不成合力”。放鬆是什麼?像水隨波逐流,像花瓣在晚風裏打旋兒,像孩子在母親胳膊肘兒彎熟睡並流出哈喇子。不放鬆,如死屍一樣在馬上撐著,疲憊。不光騎馬,何事不需要放鬆?唱美聲的方法不論多少流派,保加利亞的、那不勒斯的,都講全麵的放鬆,而後打開一個個的門。唱歌找到打哈欠的感覺之後,胸與腦才通。我練習時不斷追求哈欠,終於倒在床上睡去。跑步也要放鬆,看一看大師的比賽,劉易斯、德洛爾,多麼放鬆,全身幾百塊肌肉在放鬆中協調一致。而不會跑的人,除了呼吸不行、力量不行,剩下的是不會放鬆。他們以為跑步是一個竭盡全力的事情。如果一個人為做好一件事而竭盡全力,證明他連事情的一半都沒做好。其他的呢?下棋、喝酒、寫書法、演出、開汽車都得放鬆。

我不知道公社還有多遠,馬知道。它比我去的次數多。到了有紅磚房和商店的地方,楊樹繞院子栽了一圈兒,那就是公社,政權名稱叫“蘇木”。我在馬上高出來二尺,覺著多看到許多東西。沙丘後麵包紅頭巾的女人,是丹巴的老婆,撅著屁股薅草;單薄的電線像馬肚帶一樣一個弧一個弧的在空中掛著;南迪的父親在房子後麵解手,叼在嘴裏的煙袋鍋指向天空。邵燕祥的文章說,他坐在飛機上目睹一個完全圓形的彩虹。這是在一萬米高空,全圓的虹,誰看到誰就會長命百歲(這是我說的)。站(坐)得高看得遠(圓),沒錯。而馬上,看到的就這麼多了。

馬的豎耳沁出了汗珠,竹簽子一樣直立。耳背棕紅色的毛在邊緣變成黑色,耳邊是柔軟的白絨。馬鬃和寬大的頸部的肉愉快地跳著,這是在馬上。漢語裏,“馬上”是表達時速的副詞,“別急,馬上給你發E-mail”。意思是快,顯見這是從古代傳過來的詞,受到北方騎馬民族影響。古代“快”的東西還有:“箭上”,快則快,不誠懇;“刀上”,凶險。其他快的東西,如飛眼,如流星,如早泄,如饑民喝粥,古代雖然有,都不作時態副詞,怕把人弄糊塗了。現在的“馬上”,意如文人前一陣愛說的,“當下”,即時之意,跟“馬”沒關係,跟“上”也沒關係。

馬上的人,眼光落在遠處。蒙古人進城,眼睛也望著遠方,這是馬上的習慣。天天上網聊天的人,習慣像耗子一樣盯在一尺距離內。公社為什麼還沒到?搬了嗎?馬不識途嗎?隨它去吧,我在馬上。

馬無衣

從炕上坐起來之後,人還沒醒。我看到藍漆的木條把玻璃隔成九塊兒,院子、葛根湖和雲朵都在各自的塊兒裏;玻璃上跑來一群馬,鬃尾飄散,蹄腿雜遝。我一怔,馬怎麼沒穿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