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北窗南窗(1 / 2)

北窗

立於北窗,終於可以看到樓下平房淡綠色油漆的鐵皮屋頂了。在整個冬天,它起脊的頂子上滿覆白雪,有一根電話線從雪裏斜著伸出來。房頂的雪總是不融化,雖然跟地麵相比它相距太陽更近一些。一冬天,鐵皮屋頂的邊緣積累著雪的裁口,半尺厚。現在,屋頂下垂著冰淩,排列均勻,約半尺一條。遠看如有十萬兵馬豎戟宿營,在陽春的和風裏閃光。

若在兒時,我一定手執竹竿,把冰淩一一敲落。冰淩吧嗒落地,摔成三截,亦可一截贈歐,一截遺美了。如今的孩子不懂這種至妙的遊戲,冰淩自會漸漸消失。

我是說我回到了沈陽,首先見到了鐵皮屋頂——我北窗的老朋友。以屋頂為友,是因為沒有其他之物可以為友。鳥兒已經好幾個月沒從窗前飛過,後麵的樓高入天空,我見不到雲。出於索居的原因,我久久待在北窗,對鐵皮屋頂、電線杆上的瓷壺、每日移動的日影和窗台上的蔥都極熟悉,以目光撫之,如故人。

晚上,窗外由有限的排列變為無盡的虛涵,夜之虛涵。我所看之物無多,隻有對麵樓上的燈火。燈火有兩種,光從方形窗框一擁而出,日光燈與白熾燈,我稱之為白燈與黃燈。

我以兩種燈博弈,棋盤是立起來的樓房,像國際比賽的展示牌一樣。白燈——也就是日光燈總是贏家,這一方棋子很多。

我很少在早晨,特別是在黎明時分來到北窗。當我在早晨由北窗外視時,如,在早晨看到中年婦女的真容。一位作家告誡說,千萬別在早晨看沒化妝的女人,這種皺紋與睡意未消的真實很不堪。男人尊重女人的方式之一,是在女人往臉上撲粉之前把臉轉過去。

我從北窗向外直視,沈陽汙濁的空氣在十點鍾之前不會消盡,灰色的樓房像沒有洗臉的更夫。在住宅區走動的人無比麻木,倒垃圾或送孩子上學。鐵皮屋頂油漆剝落處露出褐色的傷口。它們一同等待著天光普照的八九點鍾,隻有太陽是它們的血色與胭脂,是靈動的目光和活躍的嘴唇。

為了北窗的景物,我替它們向造化祈禱:

鳥兒飛來吧,雨絲晶亮吧,孩子們大聲朗誦鄉村的歌謠吧,白雲飄來吧,紮圍裙扛板凳的老漢高喊“磨剪子戧菜刀”吧,牆根的草芽探頭探腦吧,小夥子和大姑娘在牆垛的陰影裏擁抱吧,趕馬車賣黃豆的農民把鞭子係上紅纓吧,進城的鄉下親戚把狐狸皮帽子戴上把皮大衣前襟像楊子榮一樣敞開吧,把竹笛從塵封的布袋裏取出給胡琴點上鬆香吧,半夜吵架的夫妻離婚吧,給孩子們少留作業讓他們走走停停讀神怪書吧……

我很想把這些心願寫在東山牆的黑板上,成為這裏的公約。

南窗

擁有兩個窗子,是我生活中唯一的驕傲。

去年住十一平米的小屋時,隻有一個西窗,我懶得向外看。當時窗下有一家汽車修配廠,師徒二人掄錘敲打車禍中扭曲的箱板,聲音刺耳令人無處躲藏。我告訴自己,這就是生活。師徒二人是出於生計才砸鐵板,術語稱為“鈑金工”,他們比我更震耳朵。但我還是忍受不了,有一次竟想用衝鋒槍掃射所有在深夜砸鐵板的人。後來我吐出一口氣,慶幸自己沒有衝鋒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