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杜 鵑

一棵白樺樹倒在地上,我坐在樹上休息的時候,一隻杜鵑沒有留意到我,幾乎就在我身邊落下來,並且發出一種吐氣的聲音,仿佛對我這樣說:好吧,我來試試,看怎麼樣?於是就“咕”地叫了一聲。

“一!”我數了起來,照老習慣猜測我還能活幾年,“二!”

它剛叫了第三聲“咕”,恰好我也剛想數我的“三”……

“咕!”它叫罷就飛走了。

我竟沒有數成我的“三”。這麼說,我的日子不太多了,但是這並不惱人,我活得夠了,惱人的是,這兩年掛零的時間如果老在準備做一件特大的事,等到萬事俱備,動起手來,不料“咕”的一聲……那就一切都完了!

那麼值不值得去準備呢?

“不值得!”我想。然而我站起身來,最後看了一眼白樺樹時,便不覺心花怒放起來:這棵了不起的倒樹,正為了自己最後一個春天——隻為了今年這個春天——吐露著飽含樹脂的幼芽呢。

大地的微笑

在像高加索那樣的綿綿崇山裏,到處都留有地殼生活中的大規模鬥爭和變遷的痕跡,有如人臉上的痛苦模樣和恐怖怪相。那兒簡直可以親眼見到激流劈山,亂石滾滾。也許,我們莫斯科省從前也有過類似鬥爭,隻不過那是遙遠的往事了,如今水已不再逞威,這兒的大地上留著點點林木蓊鬱的綠色小丘,煞像堆起了笑容。

舉目遙望這片可愛的小丘,回憶自己的往昔,有時不免要想:“不,我不願意再重溫舊夢,不願意再返老還童了!”於是就和大地一起微微含笑,若有所喜。

林中的太陽

好一片密林,密得叫人無法一下子看到天際的太陽,隻有憑了斑斑駁駁的和像箭似的金光,你才能猜到太陽就藏在那棵大樹後麵,從那兒向著黑暗的林中投來清晨的斜光……

從敞亮的空地走進林中,就像進了山洞一般,但是你若環視四周,真是妙極了!在陽光明豔的日子裏,處身於黑暗的林中,簡直是美不可言。我想那時無論是誰,塵思會頓然消失,心境會豁然開朗。那時歡愉的思緒將會從一個光斑飛向另一個光斑,一路飛到陽光明豔的空地上,突然抱住一棵枝葉扶疏有如小塔樓似的雲杉,像毫不懂事的小姑娘似的為樺樹的白晳而神迷,把紅噴噴的小臉蛋藏到它那鬱茂的綠葉中,在陽光下興衝衝地再從一個空地奔向另一個空地。

老 椋 鳥

椋鳥孵化出來,都飛走了,原來棲身的椋鳥巢,早已被麻雀占據了。但是直到今天,在露珠輝映、風清氣爽的早晨,老椋鳥還要飛到這棵蘋果樹上來,放聲歌唱。

看來真怪,百事都已了結,母鳥生育早畢,雛鳥也長成飛走……老椋鳥究竟為什麼還要天天早晨飛到曾經度過它的春天的蘋果樹上來,放聲歌唱呢?

我對那椋鳥驚訝不已,聽著它那含糊不清、十分可笑的歌聲,我懷著一種莫名的希望,沒來由地有時候也寫幾句東西。

小 鳥

一隻小極了的鳥兒,落在一棵最高的雲杉梢頭上。它落在那兒看來是不無原因的,它也在歌頌朝霞哩;它那小嘴張開著,但是歌聲沒有傳到地麵上來,看它那副神態可以明白:它的事就是歌頌,而不在於讓歌聲傳到地麵上來,歌頌小鳥本身。

開花的草

像田野上的黑麥一樣,草地上的禾本科植物也都開花,當昆蟲微微搖動那小小的植物的時候,花粉就像金色的雲一樣把它籠罩。所有的草都開花,就連車前草也不例外——車前草算什麼草呀,也渾身掛滿了白白的珠串。

拳參、肺草、各種各樣的小穗、狀如小紐扣似的東西、小球果,它們都被細莖托住,頻頻向我們致意。隨著人間歲月的流逝,它們也不知道逝去了多少,但是看來依然是同樣的拳參和小穗,同樣的老朋友。你們好啊,你們好啊,親愛的!

野薔薇開花

野薔薇大概早從入春以來就順著小白楊的樹幹往上爬,想要鑽到它的枝葉中去。如今白楊樹慶祝自己的命名日,野薔薇就滿樹怒放著紅豔豔的香氣撲鼻的鮮花。蜜蜂和黃蜂嗡嗡叫著,丸花蜂低吟著,它們都飛來祝賀命名日,喝點清露,采蜜回家。

鼓鼓的水泡

成天細雨濛濛,天氣悶熱。青鳥的歌聲不像以前了——那是在溫暖的陽光中,為求偶而歌唱的。現在它沐著春雨,不斷地鳴叫,它淋了雨,看上去仿佛變瘦了:在樹枝上顯得那麼嬌小。烏鴉連樹都不願意上,幹脆在路上發情,苦苦哀求,聲音哽塞嘶啞,心焦得喘不上氣來。

水的春天匆匆來到。田野和森林裏的雪都成粒狀了,走路時可以像滑雪板那樣移動腳步,森林裏一棵棵的雲杉樹下,出現了小小的平靜的水塘。在寬敞的空地上,急雨如注,卻沒有在水窪上冒起水泡。但在雲杉樹下的水塘中,樹枝上掉下沉重的水滴,每一滴都在水中冒起鼓鼓的、飽滿的水泡。我喜歡這些水泡,它們使我想起,既像父親又像母親的嬰兒。

親愛的茶炊

有時心中是這樣的恬靜,這樣的瑩澄,你以這種心境去觀察任何一個人,如果他漂亮,你就會讚美,如果醜陋,你就會惋惜。那時,你無論遇上什麼物件,都會感覺到那裏麵有把它創造出來的人的心。

此刻我在擺弄茶炊,這是我使用了30年的一個茶炊。我親愛的茶炊這時候燒得格外歡快,我小心地侍弄,免得它沸騰起來的時候,淌下眼淚來。

韻 律

我的天性中,素來有渴求韻律的願望。有時早晨起來,迎著露水出去,心曠神怡,就會打定主意,應該每天早晨這樣出去。為什麼要每天早晨呢?因為一浪趕一浪啊……

在大自然中,誰也無法隱藏自己的心跡,就像水把什麼都隱藏在自己的深處一樣。隻有麵對洋溢著喜氣的漫天朝霞時,人的心裏才會這樣:原先設法隱藏,仿佛埋進了內心的深處,而這深處卻有一條支流通向同一血統的世界,從那兒汲取一點兒起死回生的神水,回到我們人世間,這時,你的麵前就會豁然呈現一片浩渺無際、絢爛多彩、耀眼生花的寧靜水麵。

幼嫩的小葉子

雲杉開出紅蠟似的花,飄落著黃色的花粉。在一個巨大的老樹墩旁邊,我徑自坐在地上;這個樹墩的內部完全是朽物,要不是樹墩邊上堅固的木質還沒有像木桶片似的散裂,每一片木頭不緊貼著朽物,不給它支持,它就一定會全部解體了。但是,朽物裏邊卻長出了一棵小白樺樹,業已枝繁葉茂。還有許多各色各樣結漿果的開著花的草,從周圍襯托著這個巨大的老樹墩。

樹墩把我吸引住了,我坐在小白樺旁邊,滿心想要聽聽小葉子顫抖的簌簌聲,卻什麼也聽不見。風相當大,雲杉上的林濤送來一陣陣強勁的樂聲。有一陣樂聲沒有傳到這兒來,隻聽見它遠去了,聲幕落了下來,片刻間出現了一片沉寂,蒼頭燕雀就趁機一個勁兒歡快地啁啾起來。聽它歡叫,真叫人興奮——你會想到,生活在大地上是多麼美好!然而我真想聽聽我那棵白樺上淺黃色、亮閃閃、有一股清香、還不大的樹葉的簌簌聲。不!它們還是這樣的幼嫩,隻會顫抖、閃光、發香,不會做聲啊。

在老樹墩旁邊

森林裏是從來也不空的,如果覺得空,那是自己錯了。

森林裏一些老朽樹的巨大樹墩,它們周圍原是一片寧靜。熱烘烘的陽光穿過樹枝,落到它們黑暗的身上。樹墩一發熱,周圍的一切便都得到溫暖,成長起來,活動起來,樹墩上也長出了新綠,終被各色繁花覆蓋上了。僅僅在太陽所照到的一個明亮發熱的光點上,就停著十隻螽斯,兩隻蜥蜴,六隻蒼蠅,兩隻步行蟲……高高的蕨草像賓客似的雲集四周,不知在哪兒喧響的風兒,間或百般溫柔地向它們輕輕吹拂,於是老樹墩客廳裏的一棵蕨草就俯身向另一棵蕨草,悄悄說什麼話,那一棵草又向第二棵草說話,以致所有的客人都交頭接耳起來。

在 溪 邊

小白樺樹雖早已展枝吐葉,卻隱沒在高高的青草中了。當年我拍攝它們的時候,還是在第一個春天,那時在這棵小白樺樹底下的雪中,有一條小溪的源頭,溪水在一片發青的雪地中流去,看去像一條黑帶。自從那些小白樺蔥蘢鬱茂,樹上長出各種帶著五顏六色的小穗、小球果、小葉柄的草以來,小溪中有許多許多的水流走了,小溪本身也長滿了墨綠的濃密的薹草,密得使我沒法知道溪裏現在還有沒有一點兒水。這正如我本人眼下的光景:自從我們分別以來,不知有多少水流走了,如今憑我的模樣,誰也沒法知道我心靈的小溪仍然在歡騰。

水的歌聲

水的春天集中了彼此相近的聲音。有時,你半天也分不清那是水聲汩汩,還是黑雷鳥低吟,還是蛙鳴,一切都彙合為水的歌聲,田鷸在水麵上和諧地像神羊似的叫著,山鷸和著水聲發出嘶啞的聲音,麻鴴神秘地嗚嗚不休:這奇怪的鳥鳴全都出於春水之歌。

風吹琴的樂聲

懸掛在陡岸下麵的又密又長的樹根,如今在黑魆魆的岸邊凹處的下麵變成了一根根冰錐,愈來愈長,直達水麵。春風徐來,水波微興,冰錐末端禁不住晃晃悠悠,彼此碰撞,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這響聲,是春天的初聲,是風吹琴的樂聲。

第一朵花兒

我以為是微風過處,一張老樹葉抖動了一下,卻原來是第一隻蝴蝶飛出來了。我以為是自己眼冒金星,卻原來是第一朵花兒開放了。

致不認識的朋友

今天這陽光明媚、清露輝映的早晨,有如尚未開發的土地和未經考察的空層。這個獨一無二的早晨,誰都還沒有起床,誰都沒有看見什麼,而你是第一個看見。

夜鶯快唱完它們的春歌了,幽靜的地方還留有蒲公英,鈴蘭也許還在哪個陰濕的地方發著白光。伶俐的夏鳥鷦鷯幫上了夜鶯的忙,而黃鸝的長笛聲尤為悠揚。鶇鳥不安的唧唧叫聲到處可聞,啄木鳥卻已十分疲倦,不再為它的子女尋找活的食物,幹脆遠離它們停在樹枝上休息。

起來吧,我的朋友!收集你的幸福之光吧,勇敢一些,開始奮鬥,幫太陽的忙吧!你聽,連布穀鳥都來幫你的忙了。你瞧,鳥在水上漫遊,這不是一隻普普通通的鳥,在今天早晨,它是第一隻,是獨一無二的一隻,再瞧那些喜鵲,身上露水閃閃發光,走到小路上來了——明天它們就不會完全像今天這樣閃光了,而且明天也不同於今天了——這些喜鵲也會在別的什麼地方了。這是個獨一無二的早晨,整個地球上哪一個人都沒有見到這個早晨,隻有你和你的不認識的朋友見到它。

千萬年來人們生活在大地上,彼此贈送著歡樂,把它積聚起來,是為了你來拾起它,高高興興收集它的萬般妙趣。勇敢一些,勇敢一些吧!

一見雲杉、小白樺,心胸又開闊起來。我目不轉睛地望著鬆樹上宛如綠色蠟燭似的花,望著雲杉上鮮嫩的紅球果。雲杉、小白樺,多麼美啊!

最高的一輪枝葉

昨日的殘雪今晨仍未消融。後來出了太陽,但整天朔風凜冽,濃雲飄浮。濃雲時而讓太陽露臉,時而又把它遮沒,不祥地預示著……

在森林裏背風的地方,卻照樣充滿了春天的生機……

簡直如同一個令人神往的童話,你瞧樹上一層層旁逸斜出的枝條垂掛下來,彼此相連,或糾結在一起,雖沒有濃翠的繁葉,卻已開出朵朵葇荑花,或已育出長長的挺秀的綠芽。

稠李結了一串串青色的花苞,接骨木上星星點點滿是帶細毛的紅花,那早春的柳樹,已有極細的嫩黃的花兒從原先的毛茸茸的小柳被下麵綻出,一簇簇的就像剛剛破殼而出的黃毛雛雞。

就連並不老的雲杉的樹幹,也像長了毛似的布滿了綠色的細針葉,而在最高層的一輪枝葉中的一根最高的樹枝上,正在明顯地現出未來一輪新枝葉的新節子……

我的意思並不是要我們這些複雜的成年人回到童年去,而是希望每個人都能在自己的心裏保持著童年,永遠不要忘記它,並且像樹那樣安排自己的生活:年幼的一輪枝葉總是在樹冠上的亮處,而樹幹是它的實力,這樹下就是我們成年人。

麥 粒

現在連莎士比亞的想象力也不能使我這個當作家的懾服了,因為我十分清楚,假如我能夠不用想象力,隻靠耐心的發掘,在自己心中找到一粒人人賴以活命的東西,並且把這一點敘述出來的話,那麼莎士比亞本人就會把我當弟弟叫到他的狩獵城堡去了,他也決不會想到要拿他的奇才,來貶低我這顆對於某個朋友的信任的麥粒。

隱蔽的生活

在這百花爭豔的林中空地上,很早以前是住過人的,你瞧那一圈看來是挖掘過的痕跡,再瞧那一處也是挖掘過的,那兒也許曾是房子,這兒是地窖,從草地上那一溜青草的濃綠顏色看來,可以猜想到那是一條路,早已死去的人曾在這條路上行走。

我在這一溜草上走著,心中不免悠然遐想起來,我竟能從自己身上發現那個早已死去的人,當年他走在這條路上,如今借了“我”的形骸走在濃綠的草上。

這個人在我身上複活以後,我便在一棵巨大的柞樹下,憑了鮮嫩的青草,看到了另一棵大樹的深綠色的形象。稍加思索,我便猜到了,同這棵樹曾長久地生長在一起的另一棵柞樹,早已倒地,化為塵埃,成為肥料,養育出了嫩草地上的濃濃的綠茵。

幼芽發光的晚上

幼芽正在開放,像巧克力的顏色,拖著綠色的小尾巴,而在每個綠色的小嘴上掛著一大顆亮晶晶的水珠。你摘下一個幼芽,用手指揉碎,可以聞到一股經久不散的白樺、白楊的樹脂香味,或是稠李的惹人回憶往昔的特殊香味:你會想起,從前常常爬到樹上去采那烏亮烏亮的果實,一把一把地送進嘴裏連核吃下去,那麼樣的吃法,除了痛快以外,不知怎的從未有過一點兒不適的感覺。

晚上溫暖宜人,靜得出奇,你預料會有什麼事就要發生,因為在這樣的寂靜中,總會有事的。果然不出所料,樹木仿佛彼此間開始對話了:一棵白樺同另一棵白樺遠遠地互相呼喚,一棵年幼的白楊像綠色的蠟燭似的立在空地上,正在為自己尋找一支同樣的蠟燭;稠李們彼此伸出了抽華吐萼的枝條。原來,同我們人類比較的話,我們人類彼此招呼是用的聲音,它們卻用的是香味:此刻每一種花木都散發著自己的香味。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幼芽消失在黑暗中了,但是幼芽上的水珠卻閃閃發光,就連在灌木叢中黑咕隆咚什麼也看不清的時候,水珠仍在發光。隻有水珠和天空在發光:水珠從天空把光取來,在黑暗的森林中給我們照亮。

我仿佛覺得自己的全身縮小為一個飽含樹脂的幼芽,想要迎著那獨一無二的不認識的朋友開放。那是一個非常好的人,我隻要一等起他來,一切妨礙我行動的東西都會像塵煙一般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