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伊萬和瑪麗婭”

晚秋時節有時候和早春完全一樣:有的地方是白雪,有的地方是黑地。隻不過春天裏化雪的地方散發著泥土的氣息,而秋天裏則能聞到白雪的清香罷了。本來就有這樣一種不移的定律:冬天,我們習慣於白雪;春天,泥土的氣息使我們心曠神怡;而夏天,我們聞慣了泥土的氣息;到了深秋,則又欣賞白雪的清香。

太陽難得露出臉來,照上那麼個把鍾頭,然而,這已夠令人欣喜了!那時候,柳樹上十來片葉子已經凍死了,但還沒有被暴風刮走的樹葉,或是腳邊一朵小小的淡青色的花兒,會給我們帶來多大的歡樂啊!

我向淡青色的小花彎下身去,驚訝地認出這是伊萬,它從原來複合的小花——人所共知的“伊萬和瑪麗婭”中孤單地留下來了。

老實說,伊萬不是真正的花。它是由很小很小的繁葉組成的,隻因顏色是紫的,所以就管它叫花。隻有生著雌蕊雄蕊的黃色的瑪麗婭,才是真正的花。

是瑪麗婭把種子撒播在這秋天的土地上,使得明年大地上又開遍“伊萬和瑪麗婭”的。瑪麗婭的事業要艱巨得多,大概正因為這個緣故,她才比伊萬早謝了。

但是伊萬耐過了嚴寒,甚至呈現出淡青色,這叫我歡喜。目送著晚秋的淡青色的小花,我低聲說道:

“伊萬,伊萬,你的瑪麗婭現在何處啊?”

冬 天

沒命地賽跑

隆冬季節,我不止一次地在森林中凍得半死,我可懂得雪窖冰天的滋味了!直到如今,暮色蒼茫中,遠遠看那一帶灰蒙蒙的森林時,心裏不知怎的就不自在起來。不過,隻要是初雪之後輕寒料峭的早晨,我還是在日出之前,早早地到森林中去,過自己的聖誕節。我自己不由地想,我這個節日美極了,從來沒有任何人如此度過。

這一回,不容我長久欣賞一座座巍峨的雪宮,體味萬籟俱寂的氣氛,我的獵狐狗“夜鶯”早發出了信號。這“夜鶯”強盜,先是噝噝作響,繼而吱吱地叫,終於“汪”的一聲,立刻響徹寂靜的四周。它總是發出這一連串奇怪的聲音,順著新鮮的腳印去追捕野獸。

當它去追捕的時候,我匆匆趕到長著三棵雲杉的林中空地上去,狐狸通常總是從那兒經過的。我站在綠色的帳幕下麵,從縫隙間往外窺視,隻見“夜鶯”在追趕,逼近,愈來愈近……

那狐狸從稍遠處茂密的雲杉林中竄到林中空地上,襯著一片雪地,全身紅紅的,有如一條狗,不過我暗想,為什麼它要有那麼一條漂亮而又仿佛毫無必要的尾巴呢?隻見那張凶臉上似乎掛著微笑,毛茸茸的尾巴一閃,這美女便無影無蹤了。

“夜鶯”跟著飛奔出來,也像狐狸一樣,紅褐色的毛,精壯有力,發了瘋似的,見到白雪上妖精的腳印以後,癲狂了一陣,然後,在追捕中竟也就從一隻好家獸變成了一隻野性十足、不屈不撓、非常可怕的野獸,不管用喇叭還是射擊召它回頭,都無濟於事。它奔走如飛,使勁狂吠,橫下了一條心,不是豁出自家性命,便是活捉狐狸。它那瘋狂勁兒也傳染給了打獵的我,使我跑出八俄裏以外,在積雪的黑黢黢的陌生森林中,不得不多次強自鎮靜下來。

它們兩個的腳印分別從林中空地的兩頭出去,獵狗在林木茂密之處憑嗅覺跑著,發現了狐狸的腳印後,又橫穿過整個空地,在狐狸向我閃了一下尾巴的那棵小雲杉旁邊,同狐狸腳印疊腳印,緊追不舍。我心中還有一些希望,希望這是一隻當地的狐狸,會回來,在這兒繞小圈子奔跑的。然而,吠聲很快遠去,不再回來了,可見那是一隻別處的狐狸,回老家去,不回來了。

現在輪到我追捕了,我順著腳印急急走著,直到聽不見吠聲。腳印多半是在林中空地的邊上,狐狸的腳印是繞圈子,獵狗是縮小那圈子。我盡量照直走,自己盡可能縮小那圈子。我的眼裏隻有腳印,腦子裏也隻想著腳印。我也同“夜鶯”一樣,這一天變得瘋瘋癲癲,也準備豁出去了。

忽然途中遇到好幾種比兔子大的腳印,會合成了一條路,狐狸往兔子的路上去了。它企圖達到一箭雙雕的目的:既抹掉自己的腳印,又利用兔子跳出圈外的新腳印來迷惑“夜鶯”。果然應驗了。眼前就是跳出圈外的新腳印,似乎那白東西就一定臥在這灌木叢中,眨巴著烏亮的紐扣似的眼睛在往外看。“夜鶯”撲了過去。難道“夜鶯”就扔下狐狸,去追捕一隻倒黴的小兔子了嗎?

狐狸的腳印又離開了兔子的路,跑向沼澤旁邊一片讓兔子吃光了葉子的小山楊林,再穿過空地。也就在這時……你好啊,“夜鶯”!

它那有力的腳印跑出了林子,又同狐狸的腳印重疊起來,沒命地賽跑,往深處去了。

我在途中仿佛聽到“夜鶯”的吠聲。我停了一會兒,又什麼也沒有聽見,心想不過是幻覺罷了。周圍一片寂靜,我總覺得有花尾榛雞在叫。它們在田野上留下腳印,陽光愛撫著這些腳印,因此這條從廣闊原野上穿過的獸道顯得藍瑩瑩的。

狐狸好不靈活,從柵欄底下一根杆子的下麵鑽了過去,繼續逃跑,“夜鶯”試了試,卻沒有成功。接著它奮力從柵欄上跳了過去,柵欄上麵一根杆子上的積雪,有兩處被它有力的腳爪碰掉了。於是我明白了,我當時並沒有聽錯,那的確是它從柵欄上掉下來時,淒淒惶惶,向我呼號了幾聲,才又去搜捕的。後來它在那邊什麼地方跑出林子,我沒有見到,隻是在火燒林的界線邊上,它們的腳印又跑開去,一起到那舉步維艱的地方去了。

對於賽跑者來說,再沒有比這片火燒林更大的考驗了,這兒的土地含有泥炭,曾在火中陰燃,聳起了大堆大堆像狗熊似的泥丘,樹木一棵一棵倒下來,自然形成一層又一層,底下卻又重新長出新苗來。慢說是人和狗,這兒連狐狸也無法穿行,現在那狐狸到這兒來,是故弄玄虛,待不久的。它鑽到一棵樹下,身後留下一個洞,獵狗從上麵碰下一些雪來,遮沒了艾鼬留在原木上的一段腳印。狐狸和獵狗受雪霧迷惑,一起跌進一個深坑。狐狸縱身一跳,上了第二層堆積的雲杉,又爬到第三層,然後順著原木走到中間。獵狗守了一會兒,後來又掉進深坑。可以聽見不遠處有人在儲備木柴,那人大概在靜靜地觀賞,看兩隻獸一個跟一個爬高,又跌將下來。畜生能賽跑的這地方,人是無法走的。我沿著火燒林繞圈子,心中好不憋氣,因為我沒有它們那種本事。

我再沒有看見它們跑出來的腳印。我突然聽見國有林那邊傳來長時間如怨如訴、忽高忽低的吠聲。我直朝那聲音奔去,要為獵狗助一臂之力。我呼吸艱難,雖是嚴寒天氣,卻像在赤道一樣熱。

我的全部努力原來都是多餘的。“夜鶯”自己都應付了過去,它的聲音我又聽不見了。但是弄清楚它為什麼那麼長時間如怨如訴地吠叫,我倒是感興趣,也是必要的。一條大路從國有林中穿過。我明白,狐狸跑到這條路上來過,一輛雪橇直順著它的新腳印走去。也許,就是那輛雪橇,現在正往回走,雪橇上繪有彩畫,坐著幾位媒人,凍紅了鼻子,胡子上掛著霜,他們是買酒去來著?“夜鶯”跑到這路上來找狐狸。但是道路不比森林,狗有它祖先狼的本領,在森林裏什麼都熟悉,遠比我們強。這兒的路是後來好久才有的,難道人傳授森林知識的本領能比得上狼嗎?這條筆直的人行的道路,可真鬧不明白,筆筆直直沒有盡頭,可真恐怖。“夜鶯”試著朝媒人們買酒回來的方向跑去,一邊不斷察看有沒有狐狸拐出正路的腳印。它向錯誤的方向跑了老半天,遠不見盡頭,終於感到害怕,收步坐在路邊,長嗥起來,召喚人去為他解開道路的奧秘。我在火燒林中耽誤了那麼多時間,它卻一直在哀號!

它朝另一個方向跑,可能不過是瞎跑。在一處路邊,它的爪子留下不易抹掉的痕跡,它在這兒振作起了精神。前麵的狐狸試著跳到一旁去,不知為什麼一轉念,又返回來,在雪地上留下一道小弧線。“夜鶯”也跑到弧線上,但是不多遠,它的蹤跡全給抹掉了——那是媒人們買酒回來給抹掉的。也許,狐狸本可以瞞住我,不讓我看出它是在什麼地方離開大路,竄進灌木叢的,但是“夜鶯”以全身的分量向那邊一撲,使勁壓了過去。接著,我又在林間通道上發現,“夜鶯”和狐狸留下的兩種腳印進行著生死搏鬥,它們疾風似的奔跑,不斷打落路麵黑樹樁上戴的白帽子。

它們在直路上沒有跑多久,因為獸類都不喜歡直路。它們重新回到荒地上,從一處林中空地到另一處空地,從一個林班到另一個林班,你追我趕。

我興奮地在一處發現,狐狸疲憊不堪,曾鬥膽歇了會兒,留下了它那狐狸印記。

如果現在有人問我,我是絕對說不出來,也幾乎再找不到我最終是在什麼地方遇上“夜鶯”繞小圈子進行追捕的。那先是一片參天的鬆樹林,接著馬上是茂密的小雲杉林,有大塊大塊的空地。那裏到處有交叉的腳印,有時一塊空地上有好幾道腳印。我聽見了“夜鶯”緊追不舍的聲音,它還在繞圈子。到這個時候,我那解謎的故事便告結束了,我再不是尋蹤覓跡的人,我自己已是第三隻,也是最厲害的一隻猛獸,參加到兩獸你死我活的這場搏鬥中去了。

我那支沒有扳機的獵槍標尺板上落了好多雪花,我用一隻手指去抹它,手指碰到鐵時就被粘住,由此我才想到天氣有多麼冷。我終於從一棵小雲杉樹後麵窺見,夕陽餘暉中狐狸張大了嘴巴,悄悄在茂密的雲杉林中走過。天冷得積雪吱吱發響,但這個我現在不怕了,狐狸再沒有力氣跑上數俄裏長的路,它此刻必定會在繞某個小圈子時被我撞著的。

狐狸竟來到空地上,朝我這棵靠林子外沿的小雲杉樹跑來,它的舌頭斜掛著,那對隱藏在永恒的笑臉中的眼睛,依然射出一股可怕的凶光。我的兩手在等待中凍得火辣辣地痛,但是縱然完全粘在鋼質槍筒上,狐狸也休想逃脫!隻見“夜鶯”縮短路程,猛然發現狐狸在空地上,就撲了過去。狐狸蹲在那兒迎戰“夜鶯”,把白花花的尖利的牙齒和微笑直轉向“夜鶯”那可怕的大嘴。“夜鶯”已多次領教過如此尖利的牙齒,有時受傷後一躺就是幾個星期。它不能直取狐狸,隻有等狐狸跑起來,才能去咬它。眼下還不是終局。狐狸又將漂亮的尾巴一甩,指給“夜鶯”一個虛假的方向,再次鑽進了茂密的雲杉林,但那兒眼看就要暗下來了。

“夜鶯”汪汪大叫。它們嘴巴對著嘴巴吐氣,兩個身上都結冰掛霜,呼出來的氣馬上結為晶體。

我難以在吱吱作響的雪地上偷偷走過去,天氣真是太冷了!不過狐狸此刻也顧不得聽,它透過微笑,一個勁兒在磨礪它的小尖牙。“夜鶯”也不可能看到我,它一發現狐狸,就撲過去了,然而,如果狐狸對準它的脖子咬去,那怎麼好呢?

我沒有被它們發覺,藏在雲杉枝梢後麵觀看著,我現在離它們已不遠。

太陽的餘暉在參天的鬆樹梢上最後一掠,紅紅的樹幹瞬間一亮,整個聖誕節便黯然消逝了,誰也沒有用溫和的聲音說:

“願你們平安,親愛的野獸們!”

這當兒忽地發出一種聲音,仿佛竟是聖誕老人哢吧一聲嗑了個大榛子,而且不比森林裏的射擊聲輕。

突然都亂成了一團,狐狸漂亮的尾巴在空中一閃,“夜鶯”遠遠飛向錯誤的方向。我的槍聲跟著聖誕老人發出,和他的聲音完全相仿,隻是並不圓潤,而是直著聲,稍有抑揚。

狐狸假裝死去,但是我看出它貼緊了耳朵。“夜鶯”撲了過去,狐狸一口咬住它的麵頰,我忙用枯枝抽開狐狸,“夜鶯”咬住它的脊背,我抬起穿氈靴的腳踩住它的脖子,再用芬蘭刀子刺進它的心髒。它死了,但是牙齒還咬住氈靴。我用樹幹把牙齒撥開。

從發瘋似的追捕中清醒過來,肩上掛著一隻癱軟的兔子,總是有羞愧之感的。但是我們打到的這個“美女”,即使已死,也沒有讓獵興消泯。假如由著“夜鶯”的性子,它還會把一隻死狐狸扯弄半天的呢。

我們不覺在森林裏趕上了黃昏。

隆 冬

俄羅斯中部最大的湖旁的山上,有一所空房子,我們住了進去。據迷信的人傳說,這裏有鬼在看守埋在山裏的寶藏。我本來打算隻在這裏住一個夏天,結果事與願違,來了一批研究湖泊的地理工作者,都是一些古怪人,引誘著我在這裏住了整整一年。

據我看來,地理工作者永遠是古怪人,無論如何同我們大家不一樣。他們安排自己的生活時,總以為大地是靜止不動、平淡單調的。他們生活在大地上,就像在船上一樣,總圍繞著太陽奔忙。當然啦,我們的生活在他們看來也是異樣的……

這個考察隊的所有年輕人,也都是很奇怪的,隻有他們的領導,上了年紀、頭發花白的教授,一個非常健康、不疲不倦的人,才好像不是地理工作者,而是個生性愉快、平平常常的人。我同他談定在這所房子裏建立地理考察站,為了開展工作,我同意擔任觀察員和管理員的角色。大學生們在離開之前,把許多地理考察工具和儀器統統搬到我的房間裏,教授答應一個星期以後一定回來,帶來我的任命書,給我一份觀察工作細則,教我如何使用儀器。這都是7月間的事了,可現在已是冬天,教授還不見蹤影,工具放在角落裏,沒有用過,也早蒙上了灰塵。教授原來也同所有地理工作者一樣,是個古怪人……

在等待教授期間,我按自己的方法做起觀察來,我想,我在地理方麵所感興趣的,既然隻是在自己身上培養生活即運動這樣一種情感,那麼,我以準確的科學方法去觀察,或者反過來,太陽、月亮、湖泊、整個風景和貼近大自然的人的生活的每天變化情況如何,向我呈現出來,反正都一樣了。如此觀察的結果,必定是今天不同於昨天,而明天,我也會發現我們行星運動中的新的裏程。我開始設想各種觀察的方法,學習為所過的每一天做忠實生動的說明。數星期中,我亂騰騰的,自己同自己鬥爭,就像開始做一件新事時總是如此一樣,但是我畢竟漸漸地上了軌道,我仿佛已是在旅行,我的船就是地球這顆行星。

凡是映入我眼簾的種種小事,我都記錄下來。今天這是小事,明天同另外新的小事一對比,便可得到一幅行星運動的圖畫。昨天螞蟻窩中生活沸騰,今天螞蟻都進入它們王國的深處去了。我們在森林中的螞蟻堆上休息,就像坐在美國的圈椅上一樣。昨天夜裏我們乘雪橇在岸邊冰上行走,聽見沒有結冰的湖邊那兒傳來天鵝彼此說話的聲音,在一片寒冷空濛的寂靜中,我們覺得那些天鵝仿佛是一種有理智的生物,它們似乎在開什麼非常重要的會議。今天天鵝飛走了,我們這就猜到了天鵝會議的內容,是商量飛走的事。我記下了我們旋轉的行星圍繞太陽漫遊時所發生的萬千動人的細節,諸如黑黝黝的滿是冰針的湖水拍打岸邊的冰層,發出劈啪聲;漂浮的小冰塊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耀人眼目;年輕的白鷗錯把小冰塊當魚來捉;一天夜裏湖水悄無聲息,唯有那死一般的水麵上空的電話線在嗚嗚地響,而昨天,水麵上卻是一片紛繁沸騰的生活。

我留在這兒過冬,現在已不後悔,那位地理學家沒有來教我如何使用儀器,我也不十分懊喪。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貴重儀器的,但是我所做的,卻是每個人都能辦到的:我是為散布在遼闊祖國的草原、森林和荒漠上的萬千人架橋鋪路。他們在平淡的環境中受的教育,因為不好動而孤陋寡聞……一天之中隻需花十多分鍾來記述所過的一天,數月之後便有一幅生活運動的新的圖畫,而且是獨一無二的圖畫,因為生活是不會重複的,我們圍繞太陽的旅行每年都各不相同。在黎明前的時刻,有時會有嚴寒,可以確定風向和風力,因此,如果想要知道當天的天氣,就必須走出戶外,觀察黎明前的時刻。從我的住處到湖邊陡崖隻有二十來步路,我站在那兒,舉目細看一棵山楊,隻見一根細細的枝條隨著月亮的球麵移轉,還有一根,還有第三根也在動。我所藏身的這片山楊林,仿佛是大地身上的毛發,這些枝條,一根根的毛發,隨著月亮的球麵而移轉,向我揭示了行星的運動——這樣的觀察,成了我喜愛的實驗,而且似乎唯有這種實驗,才能目睹那運動……在空濛的黎明前佇立在這高岡上,會使人輕易忘掉從小在靜止平淡環境中所形成的不正確的生活概念,飄飄然遐想起來,仿佛自己是一艘巨輪上的旅客,處於經線和緯線所標明的點上。是的,我現在是個旅客,不過要經過很長一段時期,我本人的靈魂轉移到別人軀體上,曆經上百個生命,把這艘船向前開去,離開漸漸熄滅的太陽,去到一個更熱的星球……

一陣大風吹來,搖動了山楊,攪混了可以看得見的運動。不過眼睛可以看見或看不見,都無所謂,反正大地是在空間運行。風勢越發大了,樹木上的冰枝互相撞擊起來。黎明時每隔十分鍾,氣溫就下降半度,站在這大地的未來船長的駕駛台上,已經難以忍受。朔風凜冽,氣溫零下15度,但是東方金光萬道,朝陽即將升起。

我花了五分鍾時間跑到家裏生上茶炊,回來的時候,金光已不見,太陽隱沒了,整個湖麵上風雪淒迷,有的地方露出黑黝黝的冰層。夜來野獸留下的腳印暫時還沒有被蓋上。我匆匆滑雪去查看守伺我獵狗的一隻狼,很快在灌木叢中發現我極熟悉的狼爪的印子,還有一隻狐狸,它們兩個走到我的獵狗墳堆跟前,在扯那啃過的骨頭。我猜想,那是一隻年邁的老狼,因為它總是離群單獨行動。狼有這樣的規矩:如果年事已高,牙齒不好,跟不上年輕的,那你就單獨行動吧。這種狼往往以狗為目標,因此獵人們就把它們叫做“吃狗狼”。每當我的“夜鶯”去追捕狐狸,聲音消失了的時候,我一想起這該死的吃狗狼,就渾身發抖。我一邊察看腳印,一邊說:“等著吧,親愛的,我一會兒就能找到你,讓你嚐嚐我的槍子兒。”腳印從越橘叢生的溝壑通到田野上,那兒正刮著風雪,雪花奇妙地積在腳印上,使腳印變成遠遠就可看見的凸起的鼓包,上麵準確地顯示出腳趾、爪子的樣子,仿佛石膏澆成一般。我循著這些鼓包走了一陣,無奈暴風雪變化無常,忽然好像不想讓我探索野獸的秘密,把什麼都遮蓋得嚴嚴實實了。

回來的路上,我想起了狐狸的腳印,於是想趁機把它找到。風雪交加中,狐狸躲在這條溝壑裏是很舒服的。我繞圈走著,數著進出的腳印;直到我走完最後一步,同開始繞圈的第一步接上,我也不知道狐狸還在這兒抑或是走了。末了,留心到我和最初的腳印之間有一叢茂密的刺柏,我的整顆心便跳動起來。我繞刺柏叢走了一遍,不見出來的腳印,圈子是連上的,於是我總算探得了這塊同我的房子毗連的地方的大秘密——在這孤零零的一片刺柏叢中,睡著我的黑琴雞和山鶉的可怕敵人。

現在事情都已了結,狐狸夜間活動的情形我已清清楚楚。昨天黃昏時分,它曾捉一隻黑琴雞吃,那些黑琴雞是我夏天時不曾打死,留待今春供我從台階上欣賞它們求偶鳴叫的。黑琴雞總共才六隻,兩隻灰色母黑琴雞,四隻紅眉毛、尾巴像豎琴的公黑琴雞。積雪已相當高了,黑琴雞從下麵就可以夠得著刺柏的枝條,它們整天在這兒踱來踱去,刺柏叢間的雪地上到處都有它們一串串漂亮的腳印。天黑以後,它們就地鑽到雪裏,每一個都在雪堆裏造一間玲瓏的房間,開一扇小小的天窗以便呼吸。狐狸大概循著一串串腳印,早在暮色蒼茫時就偷偷走近它們的臥室,捉住一隻公黑琴雞,雪地上留下許多羽毛,一路上遠遠的都有血跡。狐狸美餐了一頓,找一個像桌子一樣寬的長苔蘚的大草墩子,縮成一團躺下,身上蓋了雪花,仿佛一塊桌布。它吃得飽極了,早晨沒有出來覓食,也許主要是暴風雪把它攔阻住了。

狐狸睡在那裏,聽不見,也不知道人家在算計它的性命。兩個獵人在商量,悄悄地爭論,終於決定利用大風,再打一次小小的圍獵。他們成功了。這會兒他們拿著大線軸,把一根拴著小紅旗的細繩,按圍獵的規矩,掛在一叢叢刺柏上,分頭走開去,身後設下一個魔圈,然後再會合在一起,揚揚自得。狐狸給掛上小紅旗了,也就是說,等於是捉住了。

要是想把狐狸在小紅旗下麵圈個三天三夜甚至更多時日,也是可以的,因為就野獸的行徑來說,狐狸是太狡猾了,然而它沒有一點兒人類的智能,不要說人類,就連猞猁和狗熊的智能都沒有。所以它就不會想到可以不理獵人的計謀,逃出圍獵的圈子。不過狐狸不值得多說,眼珠子滴溜溜轉的那種人,人世間又何其多啊……

兩個獵人可以舒舒服服地藏在一棵雖小但很稠密的雲杉樹後麵,他們把樹對麵的旗繩取下一截,留出可以讓狐狸逃跑的大門。一個獵人持槍留在雲杉後麵,他有不會瞎火的埃列牌子彈,每顆子彈裏有24顆彈丸,灌了石蠟,可以增加射擊的密集度。另一個獵人從對麵進入圈子,悄悄地走動,循著進去的腳印向前,時而很輕很輕地吹一下口哨,時而踩斷一根凍死的細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