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還在睡,還不知道它周圍有一圈小旗,不祥的大門是它唯一的出路。但是它的聽覺即使在睡夢中也是很好的。什麼東西啾地叫了一聲,它抬起了頭,一根細枝哢嚓一響。它站起來,又聽了聽。有人在悄悄地走,走,走……
“慢著,小旗……”
它往回走,膽怯了……
“慢著,小旗……”
它慢慢蹲下,再細聽,一根細枝就在極近的地方哢嚓一聲斷了。它縱身猛跳,直衝不祥的大門……
慢著,已是劫數難逃了。鍾表上的兩根指針可以彼此卡住,然而那瞄準棕紅色肋部的黑色準星是不會哆嗦的了……
打獵有按規矩打的,也有隨隨便便打的,我大都是按規矩打的。過日子我倒是隨隨便便的。我無心把什麼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總覺得把時間花在瑣碎事情上怪可惜的,生命是那麼的短促……一個明智的人,怎麼可以糊裏糊塗,到了隆冬季節,還沒有儲備木柴,腰包也幾近空虛,總共隻剩下16個戈比呢?但是我隨隨便便過日子已並非一年,漫長歲月中為了對付交替往複的情況,我明白了自己該抱什麼態度,那就是要永遠笑臉相迎……我知道,心亂如麻時強作歡顏,該是多麼不容易,然而,既然不能按規矩辦事,那又有什麼辦法呢?比如眼下,我已燒完最後一捆木柴,卻去打獵,背回一隻狐狸。有人見到我打回狐狸,消息傳到毛皮販子那兒。我們還不及剝皮,就來人了,給我一筆可以買兩個半立方俄丈白樺木柴的錢。我同毛皮販子一起,囑咐我的打獵朋友米海大叔,要他一定盡快給我送木柴來。
當夜雪虐風饕,吹得房子裏冰涼。黎明前的時刻我出去觀察,馬上就回來了——沒有什麼可以觀察的,周圍是一片呼嘯之聲,大雪上下翻飛,轉瞬間凍得徹骨奇寒。然而在這同時,米海大叔大概喝足了酒,穿上衣服,正到森林裏去取木柴,要他一出馬,就弄回兩個半立方俄丈的木柴,這在他是不曾有過的事。他並非疏懶之人,向來規規矩矩過日子,早在夏季就在森林裏開始備柴,他賣木柴,為的是不致餓死,但也明了他的事非同小可,是對大家都重要的。要是他吃一碗飯,那麼他也知道,另一碗飯就得讓別人吃……他把儲備的幹柴賣給別人,自己燒濕柴,因此他的房子裏總是很冷,隻好在俄式炕爐上過日子。可那上麵的地方隻夠孩子和女人用,米海大叔就睡在炕爐裏。說到這兒,我真不明白在炕爐裏如何過規矩日子,所以我也盡量不去惹人見怪,隨隨便便過日子算了……
黎明時雪還不大,隻是撩得鼻子癢癢的,滑雪板陷入雪地有半俄尺深。我從一旁看了看房子,心中好不驚奇,這哪裏是房子,分明是南森的那條“弗拉姆”號船,停泊在北極,蓋著一層雪,破舊不堪,周圍是白茫茫的大洋,水汽迷蒙,微波起伏,極目四周,沒有人煙,沒有人跡,連獸跡也統統被蓋上了。當然,今天老太婆是不會從村子裏送牛奶來了,米海大叔大概先是可憐他的馬,後來也許又可憐起自己來。有什麼辦法呢?我穿上衣服,束緊腰帶,拿上斧頭,到森林裏去,自己弄一些濕柴來……那一片刺柏叢中,風刮起了一些不規則的像沙丘似的尖頂雪堆,我陷進一個雪堆,直埋到脖子,我使勁掙紮,兩手凍得很痛。正當我在雪堆中忙亂的時候,猛然一個白東西站了起來,全身頂天立地。似乎那是一個白色的獵人,要拿旗繩將我圍獵。我本已孤單無依,真不明白他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幹脆來把我捉住就完了。在自然界,如果自己先就束手待斃,那是逃避不了這種駭人的事的。如果你陷下去,那就好像陷得比活著還要容易得多;如果要凍死,那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凍死,還有什麼要盡力挽回的呢?既然早一年或晚一年,都會落入圍了旗繩的圈子裏,縱使東奔西突,也必定要走向那不祥的大門。
暴風雪中,萬物都奇怪地變大了。灌木林——我覺得好像是城牆般的參天樹林,冷不防那裏麵跳出一隻野物來,有林木一半那麼高,耳朵有一俄尺長。那野物直朝我撲來,我為了防禦,忙把斧頭掄起來,原來那是隻兔子,它見到我,大概比我見到它更害怕,所以馬上竄到一邊去了。緊接著,把兔子驚起來的東西出現了,那似乎是一座高塔,裏麵走出米海大叔來,用平常的聲音對我說起那兔子:
“要是我手裏有一根棍子,早把這斜眼鬼打死了。”
真的,他打兔子常用棍子,好像不大用獵槍。
“嘿,米海大叔,木柴怎麼樣了?”
“卸下來了。”
他沒法運到我家,卸在不遠處的地上了。我們用雪橇運回家,立刻生上所有的爐子。我的“弗拉姆”的每個煙囪都冒出煙來,但是像香煙的煙霧一樣馬上消散,融進了天地之間一片白茫茫中了。
房間裏漸漸暖和起來,我動手記述冬天的觀察,那迄今為止白皚皚的,眾人叫做冬天的一片美景,在我看來隻是一場大的初雪,隻有到眼下我們才算進入了隆冬季節。在這隆冬季節,我總是仿佛覺得那個獵人要將我們圍獵,給每人留出一個躲不開的不祥的大門。
有什麼辦法呢?
像嚴冬一樣冷峻的決心,起而替代了原先對人的惻隱之心。
木柴熊熊燃燒起來。
我想:
“從前有一個人,拿回了電擊起火的木頭,於是大家都有了火——那人畢竟領悟到了……如今大概也會簡單得很——有朝一日人們會領悟過來,突然跳出獵圈跑掉嗎?”
林中水滴
葉 芹 草
荒 野
在荒野裏,人們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人怕待在荒野裏,就是因為怕獨自靜處。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我還沒有忘掉;當我還活著的時候,我也不想忘掉。在那久遠的“契訶夫”時代,我們兩個農藝師,彼此幾乎是不相識的,為了播種牧草的事情,同乘一輛小馬車,到古老的沃洛科拉姆斯克縣去,途中我們遇到一大片望不到盡頭的含蜜的葉芹草,青翠欲滴,草花盛開。在晴朗的日子裏,在我們莫斯科近郊嫵媚的自然界中,這片鮮豔奪目的花的原野,蔚然成為奇觀。仿佛是青鳥們從遠方飛來,在這兒宿了夜,飛走之後,留下的這片青色的原野。在這片含蜜的青草叢中,我想,現在該有多少蟲兒在爭鳴啊。但是,馬車在幹硬的道路上發出轟隆聲,令人什麼也聽不見。被這大地的魅力迷住了的我,把播種牧草的事情早拋在九霄雲外了,一心想聽聽花叢中蟲兒的鳴聲,於是我請求旅伴把馬兒勒住。
我們停了多少時候,我在那兒跟青鳥相處了多少時候,我說不上來。隻記得我的心靈隨著蜜蜂一起飛旋了一陣之後,便向那位農藝師轉過頭去,請他趕車上路。這當兒,我才發覺,這位貌不出眾、飽經風霜的胖子,正在觀察我,驚訝地打量我。
“我們幹嗎要停留?”他問道。
“不為別的,”我答道,“我是想聽聽蜜蜂的聲音。”
農藝師趕起了車。於是我也從旁邊觀察起他來,我發覺他有點兒異常。待我再瞥他一兩眼後,我就完全明白,這位極端崇尚實務的人,也若有所思起來了,也許是由於我的影響,他已經領略到這葉芹草花兒的魅力了吧。
他的沉默叫我很不自在。我拿閑話來問他,想打破這場沉默,但他對我的問話毫不在意。仿佛我對大自然所抱的一種非務實的態度,也許竟是我那略帶稚氣的青春,觸動了他,使他也想起自己的黃金時代,在那黃金時代裏,每個人幾乎都是詩人。
為了使這位紅臉膛、大後腦勺的胖子回到現實生活中來,我向他提出了一個當時十分重要的實際問題。
“照我看來,”我說,“沒有合作社的支持,我們播種牧草的宣傳隻是場空談而已。”
他卻問道:“您可曾有過自己的葉芹草?”
“您問什麼?”我摸不著頭腦。
“我問的是,”他重複說,“有過她嗎?”
我明白,於是像一個男子所應該表現的那樣答複他:“我當然是有過的,這是不消說的……”
“她來了嗎?”他繼續盤問道。
“是的,來了……”
“哪兒去了呢?”
我感到痛苦。我什麼也沒有說,隻是微微的攤開兩手,表示她現在沒有了,早已不見了。之後,我想了想,又說起葉芹草:
“仿佛是青鳥宿了夜,留下些青色的羽毛罷了。”
他半晌不語,沉思地凝視著我,然後自己得出了結論:
“這麼說,她是再也不來了。”
他環視了一下那遍地青青的葉芹草,接著又說:
“青鳥飛過,留在原野上的也隻能是青色的羽毛啊。”
我覺得,他好像在用力,再用力,終於在我的墳墓上堵上了墓石:我還一直在等著呢,現在可仿佛永遠完結,她永遠不會來了。
突然,他倒號啕大哭起來。這時,在我的眼裏,他那大後腦勺,那肥厚的下巴,那由於臉胖而顯得細小的狡黠的眼睛,似乎都不存在了。於是我憐憫他,憐憫他在生命力勃發時的整個身心。我想對他說幾句安慰的話,我接過了韁繩,把馬車趕到水邊,浸濕了手帕,給他擦臉,讓他清醒清醒。他很快就平複了,擦幹了眼淚,重新拿起了韁繩,我們照舊前行。
過了一會兒,我又對他說起播種牧草的事情,我說,沒有合作社的支持,我們根本沒法說服農民進行三葉草輪作。我這種看法,我當時覺得是很獨到的。
“可曾度過美好的夜晚嗎?”他問道,對我有關工作的話題置之不理。
“當然度過的。”作為一個男子漢,我直言不諱地回答他。
他又沉思起來了,接著——好一個折磨人的家夥——又問道:
“怎麼的,隻有一夜嗎?”
我厭煩了,幾乎生起氣來,好容易控製住自己,拿普希金的名言來回答他那一夜或兩夜的問題:
“整個生命就隻是一夜或者兩夜。”
青色的羽毛
在一些向陽的白樺樹上,出現了金黃色的葇荑花序,姿色奇麗,灼灼動人。在另一些樹上,幼芽剛剛吐露。還有一些樹上,幼芽已經開放,宛若對世上一切都感到驚訝的小青鳥一般佇立枝頭。它們散落在細嫩的枝杈上,這邊,那邊……對我們人類說來,這不僅僅是幼芽,而是稍縱即逝的瞬間。而且千萬人中,隻有一個站在前列的幸運兒,才來得及伸手去攀折。
一隻黑星黃粉蝶停落在越橘上,將翅膀疊成一片小樹葉的樣子:在太陽沒有把它曬暖以前,它是不飛的,而且也不能飛,它竟然根本不想逃脫我向它伸過去的手指。
一隻黑蛾,翅膀上鑲著一圈白色的細邊,這是鬆毒蛾。它昏迷在冰涼的露水中,沒等到晨曦來臨,不知怎的,像鐵製的一樣跌落到地下了。
有誰見過草地上的冰是怎樣在太陽光下消逝的嗎?曾有一泓清水,憑它遺留在草地上的垃圾來判斷,昨天還是水量充沛的。夜來天氣暖和,水幾乎全部流走,彙集到大水窪中去了。唯有殘留的水痕,被淩晨的嚴寒逮住,給草地做了花邊。一會兒,太陽把這些花邊全扯得粉碎,一粒粒冰屑消逝了,化成了金色的水珠,滴落在泥土上。
昨天,稠李開花了,城裏人紛紛到樹林裏去折那開白花的細枝。我認得樹林裏的一棵稠李,它為自己的生存鬥爭了多年,盡力往高裏長,好避開采花人的手。事情居然成功了,如今那樹身光禿禿的,煞像棕櫚樹,沒有一根枝丫,這樣,人就無法攀登了,但見樹梢頭上,開滿了白花。另一棵就不行了,憔悴了,它身上現在隻剩下幾根突兀的粗枝。
常有這樣的事情:一個人百般懷戀另一個人,但缺少結成知心的機緣,懷戀終歸落了空。人生遭遇了這種遺憾事,便無論從事什麼學問都不能滿足,不管天文、化學、藝術或者音樂,都是一樣,因為這時候世界已截然分為內心世界和外在世界了……可不是常有這樣的事情嗎:由於人情淡薄,有人將整個內心生活都寄托在一條狗的身上,於是這條狗的生命,就比物理上任何最偉大的發明都更具有無限現實的意義,盡管那發明可望將來給人類帶來不花錢的糧食。至於把自己全部感情寄托在一條狗身上的人,有沒有過錯呢?不用說,是有過錯的。但是,由於我青年時代有過青鳥——我的葉芹草,至今我心中還保存著青色的羽毛啊!
烏雲籠罩的河
夜裏,我心中產生了一個含糊的想法,我走出戶外,從河身上看清了自己的想法。
昨夜,長空萬裏,這條河和星辰,和整個宇宙相呼應。今宵,天色朦朧,河被烏雲罩住了,像蓋上了一條被子,不再和宇宙相呼應——不再相呼應了!我由此在河裏看清了自己的想法:我如果不能和整個宇宙相呼應,我也像河一樣,是沒有過錯的,因為我對於失去了的葉芹草的思念,猶如一道黑紗,把我和宇宙隔絕了。我看這條河也正是這樣,在烏雲籠罩下,它是不能和萬物相呼應的,然而,河畢竟還是河,河水在黑夜裏閃閃發光,川流不息。河裏的魚兒,在烏雲籠罩的昏暗中,感到大自然的溫暖,不時拍濺起水花,比昨夜滿天星鬥、寒氣逼人時拍濺得更為有力,更為響亮。
別 離
多麼美好的早晨啊:露珠閃爍,蘑菇遍地,小鳥兒在歌唱……隻可惜時令已交秋天了,小白樺呈現了黃色,白楊樹在抖動著葉子,喃喃細語著:“詩無所憑依了:露水要幹涸,小鳥兒會飛走,茁壯的蘑菇終歸要腐朽……詩無所憑依了……”我也得經受這個別離,跟黃葉一同飄得不知去向。
求偶飛行
在這本該是山鷸求偶飛行的時日裏,一切都很美好,但是山鷸沒有飛來。我沉浸在回憶之中:現在沒有飛來的是山鷸,而在那遙遠的過去,沒有來的卻是她。她是愛我的,但是她覺得,愛還不足以充分報答我對她的激情,所以她沒有來。我也從此脫離了這“求偶飛行”,永遠不再見到她了。
此刻是如此美妙的黃昏,百鳥爭鳴,萬類俱在,唯獨山鷸不曾飛來。兩股水流在小河中相遇,發出拍濺聲,隨即又歸於沉寂了,河水依舊沿著春天的草原緩緩地流動。
後來,我發覺自己在尋思:由於她沒有來,我一生的幸福卻降臨了。原來她的形象,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消失了,但留在我心中的感情,使我永遠去尋找她的形象,卻又總是找不到,盡管我熱切地關注著普天下的萬象。於是,普天下的一切,都像是人的麵孔似的映現在她一個人的麵孔上,而這副寬闊無邊的麵孔的姿容,就足夠我一輩子欣賞不盡,而且每逢春天,總有一些新的美色映入我的眼簾。我是幸福的,唯一覺得美中不足之處,是沒有讓大家都像我一樣地幸福。
我的文學生涯所以不衰的原因,正是在於我的文學生涯就是我自己的生命。我覺得,任何人都能夠做到像我一樣:且試試看吧,忘掉你在情場上的失意事,把感情移注到字裏行間,你一定會受到讀者的喜愛的。
此刻我還在想:幸福完全不依賴於她之來或不來,幸福僅僅依賴於愛情,依賴於有沒有愛情,愛情本身就是幸福,而這愛情是和“才情”分不開的。
就這樣我一直想到了天黑,突然我明白了,山鷸再也不會來了。於是一陣刀割似的劇痛刺穿了我的心,我低聲自語道:“獵人啊獵人,那時候你為什麼不把她留住呢!”
阿裏莎的問話
在那個女人離開了我之後,阿裏莎問道:
“她的丈夫是誰啊?”
“不知道,”我說,“沒有問過。管她丈夫是誰呢,對於我們還不都是一樣嘛。”
“怎麼能‘都是一樣’呢,”阿裏莎說,“您跟她常來常往,談天說地,卻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誰。要是我,早就問了。”
又有一次,她來看望我,我想起了阿裏莎的問話,但還是沒有問她。我之所以沒有問,是因為她在某一點上叫我喜歡,我猜度,必是她那雙眼睛,使我回想起了我青年時代熱戀過的美麗的葉芹草。不管怎樣,總之她叫我喜歡的,也正是從前葉芹草叫我喜歡的一樣:她沒有喚起我內心想親近她的念頭,相反的,我對她的這種感情,迫使我全然不去注意她的日常生活。她的丈夫,她的家庭,她的住所,現在和我毫不相幹。
她臨走時,我覺得一天工作做累了,需要出去透透氣,或許還伴送她回家。我們走到戶外,這時天氣奇寒,黑幽幽的河水冷冰冰的,蒸汽的氣流四處亂竄,河水旁邊結冰的地方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河水顯得令人可畏,簡直是無底深淵,即便是決心要投河自盡的不幸者,看了這黑幽幽的深淵,也會回轉家中,生起茶炊,額手稱慶地喁喁自語道:
“投河,多麼荒誕啊!那兒遠不如這裏,我寧可坐在家裏喝茶呢。”
“您有大自然的感情嗎?”我問我新的葉芹草。
“什麼叫‘大自然的感情’?”她反問道。
她是一個有教養的女人,關於大自然的感情,耳濡目染何止千百次。但是她的問話卻如此直率,如此真誠,毫無疑問,她是當真不知道,什麼叫做大自然的感情的。
“既然她——或者叫做我的這位葉芹草——就是‘大自然’本身,那麼她又怎能知道呢!”我想。
想到這一點,我感到驚訝。
懷著這種新的領悟,我不禁再一次想看看她那雙可愛的眼睛,我要穿過它們,看到我那衷心愛慕、永葆貞潔,而又不斷孕育的“大自然”的內心。
無奈這時天已漸黑,我那奔騰著的巨大的感情,遇上了黑暗,折回來了。我的另一種性靈,重新提出了阿裏莎的那個問題。
這時候,我們行走在一座巨大的鐵橋上,我正待開口,向我那葉芹草提出阿裏莎的問題,忽聽得身後傳來了鐵一般沉重的腳步聲。我不想回轉頭去,看是哪一個巨人在鐵橋上行走,因為我已經知道了他是誰:他是權威的化身,是懲罰我青年時代夢想破滅的人,現在那詩一般的夢想正再度來偷換我對人的真正的愛情。
當他走到和我並肩時,他隻輕輕將我一推,我就飛越橋欄,墜入了黑幽幽的深淵中。
我在床上清醒過來,我想道:“阿裏莎提的那個生活上的問題,並不像我所想的那樣愚蠢:如果我在青年時代不用夢想來偷偷地替換了愛情,那我就不會失去我那葉芹草了,也不會在事隔多年的今天,還夢見黑幽幽的深淵。”
深 淵
要是有人說,深淵在引誘他,要他投進去的話,那也就是說,他,這個堅強的人,正站在深淵的邊緣,抑製著自己。對於懦弱的人,深淵是無須於引誘的,而是把他拋到寧靜而安謐的岸上去。
深淵,這是對一切生存者身上的力量——那無可替代的力量的考驗。
水滴和石頭
窗下地麵的冰還很硬,但和煦的陽光照一會兒,掛在屋簷的冰錐便滴下水來。每一滴水在臨死時發出“我!我!我”的聲音,它的生命隻有一刹那的工夫。“我!”這是痛感無能為力而發出的悲聲。
但是眼看地麵上的冰已被水滴出一個小坑,冰在融化,一直到化淨了,屋簷下亮晶晶的水滴還在一聲聲叫著。
水滴落在石頭上,清楚地發出“我”的聲音。石頭又大又堅硬,也許還要在這兒存在一千年,水滴卻僅僅活一瞬間,這一瞬間,不過是痛感無能為力而已。然而水滴石穿的道理卻是千古不變,那許多的“我”彙合成了“我們”,力量之強,不僅能滴穿石頭,有時還形成滾滾急流,竟把石頭衝走。
留 聲 機
失去了朋友,真叫人痛苦,連旁人也看出我心中的悲愴。我房東的妻子發覺以後,悄悄地問我,什麼事使我這樣傷心。我遇到了她這第一個深表同情的人,於是把葉芹草的事都告訴了她。
“我可以把您馬上治好。”女房東說著,吩咐我把她的留聲機拿到花園裏去,那是林邊空地,一叢叢的丁香正在開花。那兒還種有葉芹草,一片淡青色的花朵之間,蜜蜂在嗡嗡叫著。好心的女人拿來唱片,開動了留聲機,當時的名歌手索比諾夫就唱起了連斯基詠歎調。女房東興奮地看著我,準備盡她所能幫助我。歌手的每一個詞都浸透著愛情,飽含著葉芹草的蜜汁,散發著丁香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