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許多年過去了。無論在哪兒,每當我聽到連斯基詠歎調的時候,腦子裏就免不了要回想起:蜜蜂、青色的葉芹草、丁香和女房東。當時我不明白,但如今我懂得了,她確實治好了我難治的心病,所以後來我周圍的人看不起留聲機,說它有小市民氣的時候,我總是沉默不語。
生的欲望
來了一個傷心的人,自稱是“讀者”,請求我說一個可以救他性命的詞兒。
“您是做文字工作的,”他說,“從您寫的東西看來,您是知道這樣的詞兒的。您告訴我吧。”
我說我沒有在心中儲備這種專門用途的詞兒,要是我知道,就說出來了。
他不願意聽任何解釋的話,非要我痛痛快快說出來不可。他傷心得哭了。當他準備離去,在穿堂裏看見自己那雙包紮起來的長筒靴子的時候,哭得更為厲害。他解釋說,在家裏穿氈靴時,想起天氣可能會解凍,於是就帶了長筒靴子來。
“這麼說來,”他說,“我心裏還保存著生的欲望,因為還想到可能有春天的解凍天氣啊。”
當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猛然憶起,我自己當年也似這樣期待著春天,來克製失去朋友的痛苦,後來我因此而得到了一些安慰的詞兒。於是我心裏高興了起來:我知道安慰的詞兒,而且曾經出現於我的筆底,隻不過這讀者不解其中味罷了。
那時我就想起了點兒什麼,並且竭盡所能告訴了那個不認識的人。
歌德錯了
我初次發現,黃鸝鳥能唱出不同的調子,於是想起了歌德的話,他說大自然所造之物是沒有個性的,唯獨人是有個性的。不,我以為隻有人在創造精神珍品的同時,能創造絕無個性的機械,而在自然界,一切的一切,直至自然規律本身,都是有個性的:就連這些規律,也在活生生的大自然中變化著。所以連歌德的話也不都是對的。
結婚的日子
陽光明媚的靜謐的早晨。拂曉的嚴寒把一切都收拾過,使一切都幹涸了,有的地方巧為梳理,有的地方細加修剪,但是朝陽不消一會兒工夫,便把嚴寒在黎明前所做的事破壞無餘,使一切都動了起來。你瞧那太陽曬得較暖和的地方,青草葉尖上已冒出了小水泡。
我發現一棵樹上已吐出了可愛的幼芽,幼芽頭上有一撮毛。我不知道,也不願知道那棵樹叫什麼名字,但是在這一瞬間,我似乎覺得我所度過的所有春天,都好像是一個春天,對它們的感覺也都是相同的了,而整個大自然,在我也好像是大白天做的結婚之夢。
早春把我帶回到一個日子,我所有的夢都是從這一日開始做的。我長久地覺得,我對大自然的這種敏銳的感覺,是我孩提時初次見到大自然所留下來的。但是現在我才完全明白,對於大自然的感覺本身,是始於我同一個人的相逢。
那是在遙遠的青年時代,我身處異鄉,腦子裏初次想到,也許我得拋開愛慕葉芹草的一片深情。想到這一點,我一方麵十分痛苦,手指一碰胸口,心裏就痛,而另一方麵,反倒有了我的快樂的大千世界。人類的勞動中有著美和快樂,看來,參加這種幸福的勞動,借以抹掉失去葉芹草的痛苦,是容易的。於是我回首往昔,認清了自己孩提時在大自然中的感受。漂泊異國,我的故鄉想起來其美無比,也就是在這時,腦子裏清楚地浮現出初次見到大自然時的情景,而那故鄉的親人也就顯得格外美好了。
老 鼠
春汛時,一隻老鼠在水中遊了半天,尋找陸地。它已經筋疲力盡了,才終於發現一棵露出水麵的灌木,爬到了它的頂上。這隻老鼠本來像所有老鼠一樣過日子,凡事照著做,活過來了。可是現在,它必須自己尋思活路。如血的殘陽把它的腦門兒照得很亮,煞像人的前額,一雙仿佛黑珠子似的平常的老鼠眼裏,放射著紅光,流露出一隻為眾所棄的老鼠的理智。一隻老鼠來到世上不過是一次,它如果找不到生路,便會永遠消逝;盡管新的老鼠一代又一代,卻絕無可能再生出與此完全相同的老鼠來。
我年輕時代的遭遇,也同這小老鼠相仿,不過我所遭到的不是大水,而是愛情沒有得到報償的劇痛。我那時失去了葉芹草,但在悲哀之中稍有所悟,等到心情平靜下來以後,我就帶著愛情的語言,來到人們中間,如同來到救命之岸一樣。
白 樺
從腐草敗葉的底下,冒出了綠色的東西,那是一片活的葉子,一棵活的草。它既然順順當當地活了過來,如今就要像肥料似的,轉變為新的綠色的生命了。同腐草敗葉做伴,想起來真可怕;受到大自然的如此對待,還能理解自己的價值,也實在不易。我隻要選定或看中一種東西,無論那是一片葉子,一棵草,或者眼前的兩棵不大的姐妹白樺樹,在我的想象中,它們就如同我自己一樣,不能同它們前輩所起的肥料作用相等同了。
我所選中的姐妹白樺樹還不大,一人來高,就在旁邊,長得像一棵樹一樣。當樹葉和飽滿如珠子的幼芽還沒有開放的時候,這兩棵交織在一起的白樺樹的細枝,宛如一張細密的網,以藍天為背景,整個兒顯得清清楚楚。一連數年,在白樺樹液運動期間,我欣賞著這張由活的樹枝織成的精致的網,我注意那上麵添了多少新枝,悉心研究這個極其複雜的生物的生命史,這樹就像是由樹幹的專權所統一的一個國家。我在這兩棵白樺樹上發現許多奇異的東西,我常常想著不依賴我而生存的樹,在我接近它的時候,我的心胸竟會開闊起來。
今天傍晚很冷,我情緒不大好。我從前猜測白樺樹有“心靈”,今天覺得那不過是美的囈語,都是因為我自己把白樺樹詩化了,才以為它們有心靈。實際上根本沒有……
天空沒有一絲陰雲,卻有一滴水突然滴到我的臉上。我以為是有什麼鳥兒飛過,便舉目尋找,卻哪兒也不見有鳥,倒又有一滴水從無雲的天空滴到我的臉上。這時我發現,就是我站在下麵的那棵白樺樹,它的高處有一根細枝折斷了,樹液便從那兒滴到我的臉上。
於是我又興奮了起來,又去想我那兩棵白樺,同時回憶起了一個友人,他把他的戀人看成聖母瑪麗亞;但他同戀人較為接近後,卻感到了失望,而把自己的感情稱作性愛的抽象。我多次想起這件事,想法卻每每不同,現在白樺樹液又給我新的啟示,去想那友人及其聖母瑪麗亞的事。
“有人不像我的友人那樣做,”我想著,“有人像我本人一樣,可以根本不同自己的葉芹草分開,而把她裝在心中,同時和大家一起做事,把戀情瞞著大家。可是隻要有戀情,就會有‘心靈’——無論是戀人,也無論是白樺,都莫不如此。”
今天傍晚,在幾滴白樺樹液的影響下,我又發現我那兩棵姐妹白樺樹是有“心靈”的。
秋 葉
日出以前,初寒降臨林中空地。且藏身在一邊等著,瞧那空地上究竟會有什麼情形!朦朧中,隻見來了一些看不清的林中生物,後來整個空地鋪上了一層白霜。朝陽揭曉,把霜一點點融化,在白色的地方,仍然還原為綠色。白霜消失,隻在樹木和土墩本身所投下的楔形的陰影裏,還長久地留有那麼一點兒白意。
從金黃色的樹木之間看那藍天之上,你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仿佛那是風兒在把樹葉吹得飄飄悠悠,又像是小鳥兒成群結夥,在飛往溫暖、遙遠的異鄉。
風——是個勤快的當家人。夏天裏,它到處轉悠,連在枝葉最稠密的地方也沒有一片它不熟悉的葉子。轉眼秋天到了,勤快的當家人正忙著秋收呢。
黃葉飄零,悄悄地說著永訣的話。它們向來如此:一旦離開了自己的天地,那就永別,死亡。
我又想起了葉芹草,我的心在這秋天的日子裏也像在春天一樣,充滿喜悅,我仿佛覺得:我像樹葉似的離開了她,但是我不是樹葉,我是人。也許我正需要這樣做,因為,離開了她,失去了她,我跟整個人類世界也許就真正接近起來了。
當了俘虜的樹
有一棵白樺樹,以它頂層舒展的枝葉,像人的手掌一樣,承接紛紛飄落的雪花,積起了厚厚的一層,使樹梢彎了下來。不巧的是,到了解凍的天氣,雪又下起來,舊雪添新雪,頂上樹枝不勝負荷,便把整棵樹彎成了弓形,直至樹梢壓根兒埋進了地麵的積雪裏,牢牢地一直到春天的來臨。整個冬天,在這拱門之下,野獸通行,有時也有滑雪的人穿過。旁邊一些高傲的雲杉樹,居高臨下地看著這棵壓彎了的白樺,就像生來發號施令的人看著自己的下屬。
春天,白樺恢複原狀,和雲杉佇立在一起。假如在下雪特多的冬天裏它不曾被壓彎,那麼此後的冬天和夏天裏它便可留在雲杉中間,但是既已壓彎過,那麼現在隻消不多雪,它便彎下身,直至年年都必定在小路上形成一個拱門。
在多雪的冬天,要進入年幼的樹林是很可怕的,何況本來就進不去。夏天時有寬路可以行走的地方,現在路上卻有壓彎了的樹擋著,而且彎得那麼低,隻有兔子才能從那下麵穿過。但是我知道一個簡單的妙法,可以在這樣的路上行走而不必彎腰。我折一根結結實實的粗樹枝,遇到彎樹時,隻消用這粗枝重重一擊,積雪便形狀各異地落下來,樹一挺身,路也就讓出來了。我這樣慢慢地前進,不時以魔法般的一擊,解放了許多樹。
一縷活的煙
我回想起昨天夜裏在莫斯科,一覺醒來,憑窗外一縷煙認出了時間:那是黎明前的時分。不知從哪所房子哪一家的煙筒裏,冒出煙來,在黑暗中依稀可辨,筆直的有如海市蜃樓中顫動不已的圓柱。眼前沒有一個活的人,隻有這活的煙,於是我的活的心也像這煙一樣激動起來,在萬籟俱寂中向上湧溢。我把額頭貼在玻璃窗上,和這煙相對無言,度過了這黎明前的一段時光。
生存鬥爭
時序已到了小白樺把最後的黃葉撒落在雲杉樹上和入睡的螞蟻窩上的時候了。在夕陽斜照中,我甚至看到小徑上的針葉的閃光。我不停地在林中小徑上走著,老是一邊欣賞一邊走著,我覺得森林像海洋,林邊像海岸,林中空地像島一樣。在這個島上,有幾棵雲杉緊挨著長在一起,我就坐在這雲杉底下休息。原來,這些雲杉頂上十分熱鬧。那兒結滿了球果,鬆鼠和交喙鳥,想必還有許多我所不知道的生物,正在忙碌。雲杉的底下卻像房子的後門似的,一切都是陰森森的,樹上球果殼時時飛下來。
如果能有一雙慧眼觀察生活,並且對於任何生物都抱同情態度的話,那麼這兒就等於是一部引人入勝的書,可供閱讀。就說交喙鳥和鬆鼠剝殼時掉下來的雲杉球果的種子吧。最先,有這麼一顆種子,落在白樺樹下露出地麵的樹根之間。多虧了這白樺樹給擋寒消暑,一棵小雲杉長了出來。它的根在白樺樹的外露的根之間紮下去,遇到了白樺的新根,被擋住去路以後,就長到白樺樹根的上麵來,繞了過去,紮入另一邊的土中。現在這棵雲杉已比白樺高了,它和白樺盤根錯節地長在一起。
大 河
歌德毫不含糊地說過,人在觀察大自然的時候,會把他所謂最美好的東西從心中統統掏出來。但是也有這樣的情形,一個心眼卑微的人,這卑微的心眼因家庭口角更顯卑微,當這個人走到大河旁邊,望望河水,他的心胸卻開闊起來,寬恕了一切,這又是為什麼呢?
牧 笛
天變得相當熱了,但是朝露還很濃重,涼意侵人。牲口一早放出去,晌午就趕回來,免得被牛虻叮咬。牧笛有一種本事,它能傳到每一戶人家,也能飄進每一個睡眠中的靈魂。
今天那旋律傳到了我的心中,我就想到我盡可以滿足於過普普通通的生活。在這樣的生活中,真正的幸福不是靠盡力追求而來,恰是你自己所過的生活的必然結果。而我之所以與人來往,是因為我想與人談談話,想同孩子們親熱親熱,無須用任何心計,也不必百般猜測,一切都自然得很:人所需要的是關心,而不是金錢。
可悲的想法
天氣猛然轉暖,彼佳去捕魚。他在泥炭湖裏布上漁網捕鯽魚時,發現漁網對麵的岸上有十來棵一人來高的小白樺樹。圓圓的夕陽已經西沉,青蛙和夜鶯不再鳴叫,“熱帶之夜”喧鬧的萬物都進入夢鄉了。
不過良夜雖好,有時一個可悲的人會心生可悲的想法,害得自己無法享受熱帶之夜的清福。彼佳暗自揣測,會不會像去年一樣,有人盯他的梢,把他的漁網偷走了。天剛蒙蒙亮,他就跑了去,果然看見一幫人站在他布漁網的地方。他怒火中燒,一心要為漁網同那十幾個人搏鬥。他急奔了過去,卻又突然收步,臉上露出了笑容,因為那不是人,而是十來棵小白樺,夜來穿上春裝,恰似人一般站著。
CIRCULUS VlTIOSUS
從前我曾納悶兒,禿頂的人活著怎麼不感到害臊,他們把禿頂邊上一圈最後的長發梳得整整齊齊,甚至塗上什麼油,抿得服服帖帖,這是哪兒來的嗜好,又是為了什麼?禿頂的、大腹便便的、穿燕尾服的男人,麵頰蠟黃、一身天鵝絨、鑽石閃爍的老處女,他們怎麼都好意思在世間露臉,好意思拿華貴的衣衫來打扮自己?二三十年過去,我也不得不把頭發向前梳了,有一回一個人掀開我的頭發說:“您有這麼高大的前額,俊雅的禿頂,為什麼要蓋住啊?”於是我漸漸地也不計較禿頂了……甚至不計較失去青年時代的葉芹草了。禿頂的、大腹便便的、麵頰蠟黃的、有病的人都不再騷擾我的思緒——隻不過我還不能容忍平庸的人而已。我以為天才就像人禿頂一樣,它也是會消失,令人不想寫東西的,而且對此也是可以不計較的。因為畢竟不是你自己創造出你的天才,它是像濃密的頭發一樣長出來的,如果棄置不用,也會像頭發一樣脫落,也就是所謂作家“才盡”。問題不在於天才,而在於誰駕馭天才。這倒是不能失去的,這個損失是無以彌補的:這已經不是禿頂,不是肚子,這是我自己了。當“我自己”仍然存在的時候,無須為所失而哭泣,因為正如常言所說:“丟了腦袋,就不會為頭發而哭泣了。”也可以這麼說吧:“隻要有腦袋,頭發總會長出來的。”
離別和見麵
我在觀看一條流水的源頭,心中驚歎不已。小丘上長著一棵樹——?一棵參天的雲杉。滴滴雨水從枝丫彙集到樹幹上,壯大起來,遇到樹幹的曲折之處就跳過去,並不時地消失在裹著樹幹的淺綠色苔蘚裏。那棵樹在接近根部的地方彎曲了,水滴就從苔蘚裏直接落到一個滿是水泡的靜靜的水窪裏。另外,枝葉上也直接落下各種水滴來,發出各種聲音。
我眼看著樹下的這個小湖決了口,一股水從雪底下向路那邊流去,那條路現在成了堤壩。但是這股新的流水湍急有力,衝破了堤壩,在喜鵲的國度裏向下直奔小河。河邊的赤楊樹叢被水淹了,每一根枝條都向樹下的水麵滴著水,激起了許多水泡。這些水泡一齊慢慢地向那股流水漂去,漂到以後突然像掙脫開了一樣,落到河裏,和其他泡沫一起漂流了。
煙雨霏霏中,不時發現一些鳥兒飛過去,我判斷不了那是什麼鳥。它們一邊飛一邊唧唧喳喳叫,河水的潺潺聲使我聽不清它們唧喳些什麼。它們落在遠處河邊一叢樹上。我走到那兒去,想弄明白是什麼客人這樣早就從溫暖的地方來到我們這兒。
在流水的潺潺聲和水滴的清亮樂聲中,我像平常聽了人作的真正音樂一樣,腦子裏縈回的總是自己,總是我那多年不能痊愈的傷痕……這樣想來想去,慢慢使我想清楚了人的起點問題:當他向往幸福,和這些流水、水泡、鳥兒在一起的時候,這還不是人。人的起點是在他和這一切別離的時刻:這是意識的第一個階梯。我就這樣順著階梯,一級一級地,忘記一切,曆盡痛苦,開始上升為一個抽象的人。
我聽到了蒼頭燕雀的歌聲以後,清醒了過來,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也很快明白,霧中所飛的鳥兒,那些早來的客人,全是蒼頭燕雀。它們多得數不清,一邊飛一邊唱,停落在樹上,也有許多散落在秋耕地上。心中所盼的這些鳥兒,一旦來到的時候,最怕的是如果它們來得不多,我正一心想著自己,很可能完全把它們錯過了。
我心裏尋思,我今天可能錯過蒼頭燕雀,明天就可能錯過一個活著的好人,他沒有得到我的關照而死去。我明白了,在我的這種抽象中,有著一種根本性大謬誤的因素。
葉芹草的女兒
我全然不知她的下落了,而且從那以後又有許多年過去。我一點兒也想不起她的容貌,即使當麵見到,我也會認不出她來。隻有那雙眼睛,像兩顆北極星似的眼睛,我當然是會認得出來的。
有一次,我到信托商店去買一件東西。我找到了那東西,付了錢,拿來取貨單,然後去排隊。就在旁邊有另一個隊,那是手頭隻有大票子的人,因為收款處沒有零錢可找,隻好再排隊等著。那個隊伍裏有個年輕女人,要求我給換五個盧布:她隻要兩個盧布就夠了。我的零錢正好有兩個盧布,我很樂意請她拿走這兩個盧布……
大概她不明白我的意思是想幹脆把錢給她,無償贈送。也可能是她還算開通,克服了虛假的羞澀感,願意置世俗之見於不顧。遺憾的是,我遞錢的時候,看了她一下,突然認出了無異於葉芹草的那雙眼睛,那兩顆北極星。在這一刹那間,我還穿透那雙眼睛,窺探了一下她的靈魂深處,我腦子裏一亮:莫非這就是“她”的女兒……
然而這麼一看以後,要她收我的錢是不行了。也可能是她到這時候才明白,我是要把錢送給她這個不相識的人。
有什麼了不起的,總共才兩個盧布!我伸出拿著錢的手。
“不!”她說,“我不能這樣拿您的錢。”
可我在認出那雙眼睛的時刻,已準備傾我所有統統給她,隻要她說一個字,我可以跑到某處去,給她一趟又一趟地拿來……
我像乞討中的乞丐一樣,用哀求的目光看了看她,請求說:
“請拿去吧……”
“不!”她重複說。
當我表現出十分不幸、遭人遺棄、備嚐孤獨之苦的人的樣子時,她才突然若有所悟,露出無異於葉芹草的那種笑容,說道:
“我們這麼辦:您拿我的五個盧布,給我兩個盧布,好不好?”
我喜不自勝地拿了她的五個盧布,並發現她十分理解和看重我的欣喜。
老 椴 樹
我想著一棵樹皮皺巴巴的老椴樹。有多長的時間了,它安慰了它的老主人,又安慰著我,對我們始終沒有二心。我欽佩它無私地為人服務的精神,我心中就像椴樹開出芬芳的花朵一樣,產生了一個願望:有朝一日,我或許也能和椴樹一起盛開爛漫的鮮花。
勝 利
我的朋友,如果你自己失敗了,那麼無論在北方,也無論在南方,都沒有你的立足之地了:整個大自然對於一個失敗的人來說,就是打了敗仗的戰場;但是如果你勝利了,哪怕隻有荒涼的沼澤是你勝利的見證,那麼沼澤也會百花競開,萬紫千紅,而春天對你說來將永遠是春天,是勝利的頌歌。
最後一個春天
也許,這個春天是我最後一個春天了。每一個年輕的和年老的人在迎接春天的時候,當然應該想到,也許這是他最後一個春天,他永遠也不會返回到這個春天了。這麼一想,春天的歡樂便會增加千萬倍,每一個細小的東西,比如蒼頭燕雀,甚至一個油然而至的詞兒,也都會各具特色,而且都會用某種方式聲明,在這最後一個春天裏,它們也應該有存在和共享春光的權利。
近在眼前的離別
時序到了秋天,不消說,周圍萬物都在悄悄地訴說著近在眼前的離別。在一個喜氣洋洋、陽光明媚的日子,這一片悄聲細語中,加入了一種激越的聲音:雖然隻是一種聲音,但那是我的!我尋思,也許我們的整個生活就像是一個日子。全部的人生智慧也可歸結為同樣的道理:隻有唯一的一種生活,就好像秋天裏唯一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而且是我的一個日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