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麻草

一棵攲斜在旋渦上頭的參天雲杉枯死了,連樹皮上的綠苔的長須都發黑了,萎縮了,脫落了。蛇麻草卻看中了這棵雲杉,在它身上愈爬愈高——當它爬高了的時候,它從高處看到了什麼呢?自然界發生了什麼呢?

一條樹皮上的生命

去年,為了使森林采伐跡地上的一個地方便於辨認,我們砍折了一棵小白樺作為標記;那小白樺因此就靠了一條樹皮危急地倒掛著。今年,我又尋到了那個所在,卻叫人驚訝不已:那棵小白樺居然還長得青青鬱鬱,看來是那條樹皮在給倒懸的樹枝輸送液汁呢。

瑞 香

朋友剛離我而去,我環顧四周,目光落在一個被空的雲杉球果穿滿了孔的老樹樁上。

啄木鳥在這兒操勞了一個冬天,樹樁周圍厚厚的一層雲杉球果,都是它一冬中銜來,剝了殼吃了的。

從這層果殼下麵,一支瑞香好容易鑽到世界上來,爭得了自由,盛開著小小的紫紅花朵。這支春天最早開放的花兒的細莖,果然十分柔韌,不用小刀是幾乎折不斷的,不過也好像沒有必要去折它:這種花遠遠聞去異香撲鼻,有如風信子,但移近鼻子,卻有一股怪味,比狼的臊氣還難聞。我望著它,心裏好不奇怪,並從它身上想起一些熟人:他們遠遠望去,風姿英俊,近前一看,卻同豺狼一般,奇臭難聞。

樹樁·螞蟻窩

森林中有些老樹樁,像瑞士幹酪似的渾身是小窟窿,卻還牢牢地保持著原來的形狀……但是如果坐到這種樹樁上去,窟窿之間的平麵一定會破碎,你在樹樁上會感到稍稍陷落下去。當你感到有些陷下去了,就得趕快站起來,因為你身下這棵樹樁的每一個窟窿中,會爬出成批成批的螞蟻來,原來這虛有其表的多孔的樹樁,卻是個完整的螞蟻窩。

森林的墓地

人們砍了一片樹木去作柴火,不知為什麼沒有全部運走,這裏那裏留得一堆一堆,有些地方的柴堆,已經完全消失在繁生著寬大而鮮綠的葉子的小白楊樹叢中或茂密的雲杉樹叢中了。熟悉森林生活的人,對於這種采伐跡地是最感興趣不過的,因為森林即是一部天書,而采伐跡地是書中打開的一頁。原來鬆樹被砍掉以後,陽光照射進來,野草欣然茁長,又密又高,使得鬆樹和雲杉的種子不能發育成長。大耳的小楊樹居然把野草戰勝了,不顧一切地長得蓊蓊鬱鬱。待它們壓服了野草,喜陰的小雲杉樹卻又在它們下麵成長起來,而且竟超過了它們,於是,雲杉便照例更替鬆樹。不過,這個采伐跡地上是混合的森林,而最主要的,這裏有一片片泥濘的苔蘚——自從樹林砍伐以後,那苔蘚十分得意,生氣勃勃哩。

就在這個采伐跡地上,現在可以看到森林的豐富多彩的全部生活:這裏有結著天藍色和紅色果實的苔蘚,有的苔蘚是紅的,有的是綠的,有像小星星一般的,也有大朵的;這裏還有稀疏的點點的白地衣,並且夾有血紅的越橘,還有矮矮的叢林……各處老樹樁旁邊,幼嫩的鬆樹、雲杉和白樺被樹樁的暗黑的底色襯托出來,在陽光下顯得耀眼生輝,生活的蓬勃交替給人以愉快的希望。黑色的樹樁,這些原先高入雲霄的樹木那裸露的墳墓,絲毫也不顯得淒涼,哪裏像人類墓地上的情景。

樹木的死法各不相同。譬如白樺樹,它是從內部腐爛的,你還一直把它的白樹皮當做一棵樹,其實裏麵早已是一堆朽物了。這種海綿似的木質,蓄滿了水分,非常沉重:如果把這樣的樹推一下,不小心,樹梢倒下來,會打傷人,甚至砸死人。你常常可以看到白樺樹樁,如同一個花球:樹皮依然是白的,樹脂很多,還不曾腐爛,仿佛是一個白襯領,而當中的朽木上,卻長滿了花朵和新的小樹苗,至於雲杉和鬆樹,死了以後,都先像脫衣服一般把全身樹皮一截一截脫掉,做堆兒歸在樹下。然後樹梢墜落,樹枝也斷了,最後連樹樁都要爛完。

如果有心細察錦毯一般的大地,無論哪個樹樁的廢墟都顯得那麼美麗如畫,著實不亞於富麗堂皇的宮廷和寶塔的廢墟。數不盡的花兒、蘑菇和蕨草匆匆地來彌補一度高大的樹木的消殞。但是最先還是那大樹在緊挨樹樁的邊上發出一棵小樹來。鮮綠的、星鬥一般的、帶有密密麻麻褐色小錘子的苔蘚,急著去掩蓋那從前曾把整棵樹木支撐起來,現在卻一截截橫陳在地下的光禿的朽木;在那片苔蘚上,常常有又大又紅、狀如碟子的蘑菇。而淺綠的蕨草,紅色的草莓、越橘和淡藍的黑莓,把廢墟團團圍了起來。酸果的藤蔓也是常見的,它們不知為什麼老要爬過樹樁去;你看那長著小巧的葉兒的細藤上,掛了好些紅豔豔的果子,給樹樁的廢墟平添了許多詩情畫意。

涅 爾 河

涅爾河在沼澤上流過,隻在蚊子還沒有喧鬧以前,這兒才是個得天獨厚、令人流連忘返的去處。涅爾河的支流庫布裏河是一條活潑的夜鶯之河。河的一邊陡岸上是野生的森林,和涅爾河上的一樣,另一邊是耕地。涅爾河上赤楊和稠李夾岸叢生,你在河麵蕩槳漫遊的時候,頭上仿佛是綠色的拱門。這兒夜鶯多極了,有如黑土區上莊園裏的大花園。

我們泛舟悠悠前行,隻見葇荑花,那沒有穿上綠裝的樹木的花,爭妍鬥麗,密密麻麻,在前麵空中形成了一頂網子,那裏頭有赤楊的葇荑花,有早春柳樹嫩黃的幼芽兒,還有稠李的百樣蓓蕾和碩大的已經半開的花兒。這些沒有穿上綠裝的樹木的枝條,真是俏麗多姿而又靦腆動人,似比羞答答的女郎更覺可愛!

在姍姍來遲的春天裏,沒有穿上綠裝的森林中的一切,都是抬頭可見的:無論是各種鳥兒的巢穴,也無論是各種正在鳴囀的鳥兒本身,喉嚨裏發出咕嘟聲的夜鶯、蒼頭燕雀、歌鶇、林鴿。連杜鵑在咕咕叫的時候也看得見,還有那野烏雞,在枝頭走來走去,發出咯咯聲,呼喚著異性。

有些地方的赤楊和稠李,全身被蛇麻草纏住,隻有一根綠枝從去歲的老蛇麻草下麵透露出來,真像毒蛇纏身的拉奧紮。

前麵水上有四隻雄鴨,一麵遊著,一麵嘎嘎地叫,待我們劃近前去,正要用步槍打時,三隻撲棱棱飛走,第四隻原來是打斷了一隻翅膀的。我們讓這隻缺翅的鳥兒擺脫了痛苦的殘生,拿來放在船頭上,作為拍攝河上風景時的前景。

倒 影

我攝下了森林中美麗的最後的白色小徑(“碎瓷片”)。有時小徑會中斷,會從它底下露出綠水盈盈、樹木倒映的車轍來;有時白色的小徑會被小水塘擋住去路,隻好全然伸入水中,再從那深處隱隱約約有巨人的倒影的森林間顯露出來。穿著我腳上的靴子,要想走到這海洋的彼岸去是不行的,而且也不能走近那大森林,不過我卻走到了那倒影旁邊,居然還能把它照了下來,夠了!完全用不著飛機,用不著讓發動機震聾我的耳朵,我卻能站在清澈見底的融水的水塘前麵,欣賞我腳下的小朵浮雲。

林中深淵

一隻巨大穀蛾似的灰蝴蝶,墜落在深淵中,仰浮於水麵,成三角形,仿佛兩翅活活地給釘在水上。它不停地微動著細腿,身體也跟著扭動,於是,這小小的蝴蝶就在整個深淵中蕩起微波,密密地一圈一圈四散開去。

蝴蝶附近有許多蝌蚪,自管遊著,對於水波並不在意,一些小甲蟲像騎手在陸地上馳騁一般,在水中潑風似的轉著圈子,石頭旁邊陰影中的一條小梭魚,卻像小木棒一樣,在水裏豎著——多半是想捉那蝴蝶吃,它在下麵大概是不知道有微波的,當然,水底下還有什麼微波!

但是,這隻蝴蝶掙紮在靜靜的深淵中所頻頻激起來的微波,卻在水麵的上空仿佛引起了普遍的注意。野醋栗把碩大的還是青的果子垂到了水邊,凋謝了的款冬花讓朝露和水把自己的葉子洗得鮮瑩明潔,翠綠的新生的蛇麻草繞在挺拔而枯凋的、綠須披掛的雲杉樹上,愈爬愈高,而下麵那蝴蝶抖動起來的水波到達不到的石頭後邊,倒映著陡岸上的一帶林木和澄碧的天空。

我料定那小梭魚遲早會從呆然若失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注意到這遍及整個深淵的一道道水圈。但是看著這蝴蝶,我不禁回想起自己當年的奮鬥: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弄得仰翻了身體,絕望地用兩手、兩腳以及隨便可以抓到的東西想爭得自由。我回想起自己那陣失意時日之後,便往深淵裏丟了一塊石頭,石頭激起了一陣水波,掀起了蝴蝶,把它的翅膀整平了,送它飛上了空中。這就是說自己經曆過艱辛,也就能理解別人的艱辛。

客 人 們

我們有滿堂的客人。附近的柴垛(躺在那裏等發大水達兩年之久)中有一隻鶺鴒鳥向我們走了過來,它純粹是出於好奇心,隻想看一看我們。那劈柴估計夠我們燒五十多年——看有多少!它們在風裏、雨裏、烈日中白白地躺了幾年,都發黑了,許多垛兒都歪歪倒倒,有的已如畫地塌了下來。無數昆蟲在腐朽的劈柴中繁殖起來,其中有大量的鶺鴒。我們很快就發現了一種方法,能在短短的距離中拍攝這些細小的鳥兒:如果鳥兒停在柴垛的背麵,要把它呼喚過來時,我們就得從遠遠的地方露一下身,再立刻躲起來。那時,鶺鴒為好奇心所驅使,就跑到柴垛的邊上來,從轉角處向你窺視,而你看見它正好是在照相機預先對準了的那塊木柴上。

這真好像做擊棒遊戲一樣,隻不過那是孩子們玩的,這兒卻是我老頭兒和小鳥兒玩的。

飛來一隻白鶴,在黃色的沼澤中小丘之間流過的小河對岸落下,低頭散起步來。

魚鷹飛了來,微微扇動著翅膀,停在空中,專心察看下麵的獵物。

尾巴頭上呈凹形的老鷹飛來,在高空翱翔。

一種愛吃鳥蛋的鳥也飛來了。它來後,所有鶺鴒都從柴垛中出來,像蚊子一樣跟在它後麵飛。一會兒看家的烏鴉也加到鶺鴒群中去。巨大的猛禽露出一副很可憐的樣子,這龐然大物也居然驚慌失措,東西亂竄,恨不得立刻逃脫。

林鴿們發出“嗚——嗚”的聲音。

鬆樹林中有一隻杜鵑不倦地啼囀著。

蒼鷺從幹枯了的老蘆葦叢中猛地躍起。

野烏雞就在附近喋喋不休地叫著。

蘆鵐發出啾啾聲,停在一枝細細的蘆葦上搖來擺去。

鼩鼱在落葉堆中吱地叫了一聲。

天氣再暖和一些以後,稠李的葉子也宛如綠翼的小鳥,飛來做客,並且歇下來了,紫色的銀蓮花也來了,瑞香也一直待到樹林各層都長滿嫩綠的葉芽的時候。

還有早春的楊柳,它上麵落了一隻蜜蜂,一隻丸花蜂嗡嗡叫著,還有一隻蝴蝶折起了翅膀。

毛茸茸的狐狸像有什麼心事,在蘆葦叢中閃了一下。

蝮蛇蜷伏在小丘上,發紺了。

這令人銷魂的時刻,好像沒有盡頭。但是今天我在沼澤上從一個小丘跳到另一小丘行進的時候,發現水裏有一種東西,彎身一看,原來是數不盡的像蚊子一樣小的鞭毛蟲。

這些鞭毛蟲過不多久會長出翅膀,從水中出來,用腿立在對它們來說是硬的水麵上,然後再一鼓作氣飛起來,嗡嗡不休。那時,由於這吸血鬼,豔陽天就變成了陰天。不過也要說,這支大軍倒能捍衛沼澤森林的童貞,不讓避暑的人來消受這處女地的美麗。

一條斜齒鯿在遊著。兩個漁人劃著一隻小船來了,我們隻得依依不舍地收拾東西離開,他們卻立刻在我們的地方生起篝火,掛上提鍋,把鯿魚刮了做魚湯,一會兒做好,三兩口吃光。沒有吃麵包。

在這個唯一幹燥的小地方,可能原始的漁人也生過篝火的,而現在我們卻把汽車開到了這裏。我們的帳篷裏有一個旅行灶,在我們把帳篷收起來以後,蘆鵐就飛了來,在搭帳篷的地方啄食什麼東西。這是我們最後的客人。

自然晴雨表

一會兒細雨濛濛,一會兒太陽當空。我拍攝下了我那條小河,不料把一隻腳弄濕了,正要在螞蟻作窩的土丘上坐下來(這是冬天的習慣),猛然發現螞蟻都爬出來了,一個擠一個,黑壓壓的一群,待在那裏,不知要等待什麼東西呢,還是要在開始工作以前醒醒頭腦。大寒的前幾天,天氣也很溫暖,我們奇怪為什麼不見螞蟻,為什麼白樺還沒有流汁水。後來夜裏溫度降到零下18度,我們才明白:白樺和螞蟻從結凍的土地上,都猜到了天會轉冷。而現在,大地解凍了,白樺就流出了汁水,螞蟻也爬出來了。

最初的小溪

我聽見一隻鳥兒發出鴿子般的“咕咕”叫聲,輕輕地飛了起來,我就跑去找狗,想證明一下,是不是山鷸來了。但是肯達安靜地跑著。我於是回來欣賞泛濫的雪融的水,可路上又聽見還是那個鴿子般“咕咕”叫的聲音,並且一再一再地聽見了。我拿定了主意,再聽見這響聲時,不走了。於是慢慢地,這響聲變得連續不斷起來,而我也終於明白,這是在不知什麼地方的雪底下,有一條極小的溪水在輕輕地歌唱。我就是喜歡這樣在走路的時候,諦聽那些小溪的水聲,從它們的聲音上詫異地認出各種生物來。

亮晶晶的水珠

風和日麗,春光明媚。青鳥和交喙鳥同聲歌唱。雪地上結的冰殼宛如玻璃,從滑雪板下麵發出裂帛聲飛濺開去。小白樺樹林襯著黑暗的雲杉樹林的背景,在陽光下幻變成粉紅色。太陽在鐵皮屋頂上開了一條山區冰河似的,水像在真正的冰河中一樣從那裏流動著,因此冰河便漸漸往後麵退縮,而冰河和屋簷之間的那部分曬熱的鐵皮卻愈來愈擴大,露出原來的顏色。細小的水流從暖熱的屋頂上傾注到掛在陰冷處的冰柱上。那水接觸到冰柱以後,就凍住了,因此早上的時候,冰柱就從上頭開始變粗起來。當太陽抹過屋頂,照到冰柱上的時候,嚴寒消失了,冰河裏的水就順著冰柱跑下來,金色的水珠一顆一顆地往下滴著。城裏各處屋簷上都一樣,黃昏前都滴著金色的有趣的水珠。

背陽的地方還不到黃昏時,就早變冷了,雖然屋頂上的冰河仍然後退著,水還在冰柱上流,有些水珠卻畢竟在陰影處的冰柱的末尾上凍結住,並且愈結愈多。冰柱到黃昏開始往長裏長了。而翌日,又複豔陽天,冰河又複向後退,冰柱早上往粗裏長,晚上往長裏長,每天見粗,每天見長。

春 裝

再要不了幾天,過那麼一個星期,大自然便會用奇花異草,青蔥的苔蘚,細嫩的綠菌,把森林中這滿目敗落的景象掩蓋起來了。看著大自然一年兩度細心打扮自己形容憔悴、懨懨待死的骨骼,著實令人感動:它第一次在春天,用百花來掩蓋,免得我們再看見,第二次在冬天,用雪來掩蓋。

榛子樹和赤楊樹還在開花,金色的花穗現在還被小鳥惹得飄下蒙蒙花粉來,但是畢竟物換星移,這些花穗雖還活著,好時光卻已過去了。現在滿目都是星星一般的藍色的小花兒,嬌俏嫵媚,令人歎賞,偶爾也會遇見瑞香,一樣有驚人的美色。

林道上的冰融化了,畜糞露了出來,數不盡的種子仿佛嗅到了糞香。從雲杉球果和鬆球果裏飛到了它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