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稠李凋謝了

白色的花瓣紛紛落在牛蒡、蕁麻和各種各樣綠草裏,那是稠李凋謝了。接骨木和它下麵的草莓卻盛開起花來。鈴蘭的一些花苞也開放了,白楊樹的褐色葉子變成了嫩綠色,燕麥苗像綠衣小兵一般散布在黑色的田野上。沼澤裏的薹草高高地站立著,在黑魆魆的深淵裏投下了綠色的影子,一些小甲蟲在黑色的水中飛快地轉著圈子,淺藍色的蜻蜓從一個綠茵茵的薹草島上飛到另一個島上。

我在蕁麻叢中發白的小徑上走著,蕁麻的氣味重得使我渾身發癢。成了家的鶇鳥們驚叫著把凶惡的烏鴉趕離開了自己的窩,趕得老遠老遠。一切都是那麼有趣:數不清的動物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說明著大地上和諧的生命運動。

楊 花

我拍攝白楊樹上的鞭毛蟲,它們正把楊花紛紛撒落下來。蜜蜂兒迎著太陽頂風飛著,猶如飛絮一般。你簡直分辨不出,那是飛絮,還是蜜蜂,是植物種子飄落下來求生呢,還是昆蟲在飛尋獵物。

靜悄悄的,楊花蒙蒙飛舞,一夜之間就鋪滿了各處道路和小河灣,看去好像蓋上了一層皚皚白雪。我不禁回想起了一片密密的白楊樹林,那兒飄落的白絮足有一層厚。我們曾把它點上了火,火勢就在密林中猛散開來,使一切都變成了黑色。

楊花紛飛,這是春天裏的大事。這時候夜鶯縱情歌唱,杜鵑和黃鸝一聲聲啼囀,夏天的鷦鷯也已試起歌喉了。

每一回,每一年春天,楊花漫天飄飛的時候,我心裏總有說不出的憂傷;白楊種子的浪費,好像竟比魚在產卵時的浪費更加大,這使我難受而不安。

在老的白楊樹降白絮的時候,小的卻把肉桂色的童裝換為翠綠色的麗服:就像農村裏的姑娘,在過年過節串門遊玩的時候,時而這麼打扮,時而那麼打扮一樣。

人的身上有大自然的全部因素,隻要人有意,便可以和他身外所存在的一切互相呼應。

就說這根被風吹折下來的白楊樹枝吧,它的遭遇多麼使我們感動:它躺在地下林道的車轍裏,身上不止一天地忍受著車輪的重壓卻仍然活著,長出白絮,讓風給吹走,帶它的種子去播種……

拖拉機耕地,不能機耕的地方用馬來耕;分壟播種機播種,不能機播的地方用筐子照老法子來播,這些操作的細節令人看不勝看……

雨過後,炎熱的太陽把森林變成了一座暖房,裏麵充滿了正在生長和腐爛的植物的醉人芳香:生長著的是白樺的葉芽和纖茸的春草,腐爛的是別有一種香味的去歲的黃葉。舊幹草、麥稈以及長過草的淺黃色的土墩上,都生出了芊綿的碧草。白樺的花穗也已綠了。白楊樹上仿佛小毛蟲般的種子飄落著,往一切東西上麵掛著。就在不久以前,去歲硬毛草的又高又濃密的圓錐花序,還高高地兀立著,搖來擺去,不知嚇走過多少兔子和小鳥。白楊的小毛蟲落到它身上,卻把它折斷了,接著新的綠草又把它覆蓋了起來。不過這不是很快的,那黃色的老骨骼還長久地披著綠衣,長著新春的綠色的身體。

第三天,風來散播白楊的種子了,大地不倦地要著愈來愈多的種子。微風輕輕送來,飄落的白楊種子越來越多,整個大地都被白楊的小毛蟲爬滿了。盡管落下的種子有千千萬,而且隻有其中的少數才能生長,卻畢竟一露頭就會成為蓊鬱的小白楊樹林,連兔子在途中遇上都會繞道而過。

小白楊之間很快會展開一場鬥爭:樹根爭地盤,樹枝爭陽光。因而人就把它們疏伐一遍。長到一人來高時,兔子開始來啃它的樹皮吃。好容易一片愛陽光的白楊樹林長成,那愛陰影的雲杉卻又來到它的帷幕下麵,膽怯地貼在它的身邊,慢慢地長過它的頭頂,終於用自己的陰影絕滅了愛陽光的不停地抖動著葉子的樹木……

當白楊林整片死亡,在它原來地方長成的雲杉林中,在西伯利亞狂風呼嘯的時候,卻會有一棵白楊僥幸地留存在附近的空地上,樹上有許多洞和節子,啄木鳥來鑿洞,椋鳥、野鴿子、小青鳥卻來居住,鬆鼠、貂常來造訪。等到這棵大樹倒下,冬天時候附近的兔子便來吃樹皮,而吃這些兔子的,則是狐狸:這裏成了禽獸的俱樂部,整個森林世界都像這棵白楊一樣,彼此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都應該描繪出來。

我竟倦於看這一番播種了,因為我是人,我生活在悲傷和喜悅的經常交替之中。現在我已疲乏,我不需要這白楊,這春天,現在我仿佛感到,連我的“我”也融解在疼痛裏,就連疼痛也消失了——什麼都不存在了。我默默地坐在老樹樁上,把頭捂在手裏,把眼盯在地上,白楊的小毛蟲落了我一身,也毫不在意。無所謂壞的,無所謂好的……我之存在,像一顆撒滿白楊種子的老樹樁的延續。

但是我休息過來了,驚訝地從異常歡愉的安謐之海中恍然蘇醒,環視了四周,重新看到了一切,為一切而欣喜。

第一隻蝦

雷聲隆隆,雨下個不休,太陽在雨中露臉,一條寬大的虹從天的這邊伸到那邊。這時候稠李開放了,一叢叢的野醋栗攲斜水麵,也轉綠了。第一隻蝦從一個洞中探出頭來,微微動了一下觸須。

春天的轉變

白天,空中的一個高處掛著“貓尾巴”,另一個高處雲團浮沉,有如一大隊數不盡的船隻。我們真不知道天會刮旋風,還是逆旋風。

到了傍晚,才都明顯起來:正是在今天傍晚,夢寐以求的轉變開始了,沒有打扮的春天要轉變為萬物翠綠的春天了。

我們到一片野生的森林中去偵察。雲杉和白樺之間的土墩上殘留著枯黃的蘆葦,使我們回想起春天和秋天的時候,這片森林該是如何密不透光,無法穿越的。我們是喜歡這種密林的,因為這裏空氣溫暖宜人,萬物春意深濃。突然近旁水光閃了一閃,原來那是涅爾河,我們歡欣若狂,直奔了河岸去,仿佛一下子到了另一個氣候溫暖的國度,那裏生活沸騰,沼澤上的百鳥爭鳴不休,大鷸、沙錐發著情,好像小神馬在陰暗下來的空中馳騁,野烏雞呼喚著伴侶,白鶴幾乎就在我們的身邊發出喇叭般的信號。總之,這兒的一切都是我們所喜愛的,連野鴨也敢落在我們對麵的澄清的水中。人的聲音一點兒也沒有:既沒有鳴笛聲,也沒有發動機的嘟嘟聲。

就在這個時刻,春天的轉變開始了,萬物茁壯,百花爭豔。

柳 蘭

轉眼夏天到了,在森林的陰涼處,散發著像瓷一樣白的“夜美女”的醉人芳香,而在樹樁旁邊的向陽地方,佇立著我們森林中的風姿英俊的美男子——柳蘭。

河上舞會

黃睡蓮在朝陽初升時就開放了,白睡蓮要到10點鍾左右才開放。當所有的白睡蓮各各爭奇炫巧的時候,河上舞會開始了。

旱 天

大旱仍沒有完。小河幹透了,隻留下一些原來被水衝倒,可以當橋過河的樹木,獵人追索野鴨時走出來的小路也還留在岸上,沙地上卻有鳥獸的新鮮足印,它們是照老例到這兒來喝水的。它們一定能在什麼地方的小深水坑裏找到水喝的。

小白楊感到冷

在秋高氣爽的日子裏,雲杉樹林的邊上聚集著顏色深淺不一的幼小的白楊樹,一棵挨著一棵,密密匝匝,似乎它們在雲杉林中感到冷,伸到林邊來曬太陽取暖。這真像我們農村裏的人,也常出來坐在牆根土台上,曬太陽取暖。

落 葉 期

茂密的雲杉林中出來一隻兔子,走到白樺樹下,看見一片大空地,就停下了。它不敢徑直走到空地對麵去,隻順著空地的邊,從一棵白樺到另一棵白樺繞過去。但在中途又停下來,側耳細聽著……要是在森林中怕這怕那的,那麼在樹葉飄落、竊竊私語的時候,就最好別去。那兔子一邊聽,一邊老覺得後麵有什麼東西竊竊私語,偷偷地走近來。當然,膽小的兔子也可以鼓起勇氣,不去回頭看,但這裏往往有另外的情況:你倒不害怕,不受落葉的欺騙,可是恰恰這時有個東西,趁機悄悄地從後麵把你一口咬住。

降 落 傘

連蟋蟀也聽不見草叢中有自己同伴的聲音,它隻輕輕地叫著。在這樣寧靜的時候,被參天的雲杉團團圍住的白樺樹上,一張黃葉慢慢地飄落下來。連白楊樹葉都紋絲不動的寧靜時候,白樺樹葉卻飄了下來。這張樹葉的動作,仿佛引起了萬物的注意,所有雲杉、白樺、鬆樹,連同所有闊葉、針葉、樹枝,甚至灌木叢和灌木叢下的青草,都十分驚異,並且問:“在這樣寧靜的時候,那樹葉怎麼會落下來呢?”我順從了萬物的一致要求,想弄清那樹葉是不是自己飄落下來的。我走過去看個究竟。不,樹葉不是自己飄落下來的,原來是一隻蜘蛛,想降到地麵上來,便摘下了它,作了降落傘:那小蜘蛛就乘著這張葉子降了下來。

星星般的初雪

昨天晚上沒來由飄下了幾片雪花,仿佛是從星星上飄下來的,它們落在地上,被電燈一照,也像星星一般爍亮。到早晨,那雪花變得非常嬌柔:輕輕一吹,便不見了。但是要看兔子的新足印,也蠻夠了,我們一去,便轟起了兔子。

今天來到莫斯科,一眼發現馬路上也有星星一般的初雪,而且那樣輕,麻雀落在上麵,一會兒又飛起的時候,它的翅膀上便飄下一大堆星星來,而馬路在不見了那些星星以後,便露出一塊黑斑,老遠可以看見。

森林中的樹木

一片皚皚白雪。森林中萬籟俱寂,異常溫暖,隻怕雪都要融化了。樹木被雪裹住,雲杉垂下了沉重的巨爪,白樺屈膝彎身,有的甚至把頭低到地上,形成了交織如網的拱門。樹木就像人一樣:雲杉在無論怎樣的壓力下麵,沒有一棵會彎腰屈膝,除非折斷完事,但是白樺,卻動輒就低頭哈腰。雲杉高聳著上部枝葉,傲然屹立,白樺卻在哭泣。

在下了雪的靜謐的森林中,戴雪的樹木姿態萬千,神情飛動,你不禁要問:“它們為什麼互不說話,難道見我怕羞嗎?”雪花落下來了,才仿佛聽見簌簌聲,似乎那奇異的身影在喁喁私語。

我 的 家

我愛大自然中的人的蹤跡,我愛人赤腳行走於樹木之間所留下來的印記:一腳又一腳,串連成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通過綠茸茸的草地、苔蘚、暴露的樹根,穿過蕨草、鬆樹,向下過了小河的獨木橋,又急轉直上,像登樓梯似的順著樹根往高處去。

嗐,我的親愛的人們,隻要回想起自己的小徑,真有說不完的話:我的腳踏遍了森林、草原、山嶽,到處都有我的家,隻要我曾在那兒寫成過一篇故事。

5月的寒意已經消盡,天氣暖洋洋的,稠李沒有光澤了。花楸卻抽華吐萼,丁香也盛開起來。花楸一開花,春天便完了,等到它發紅,夏天也要過去了,入秋以後,我們開始打獵,在打獵中經常會遇見殷紅的花楸果,直到冬天的來臨。

要說出稠李散發的究竟是怎樣一種香味,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東西可以拿來比較。有一年春天,我初次聞它的時候,我回憶起了我的童年,我的親人,我想他們也是一樣聞過稠李,也是像我一樣說不出它散發的是什麼氣味的。就連祖父,連曾祖父,連生活在唱伊戈爾王遠征歌謠的時代,或更早得多的已被人完全遺忘的時代的人們,也是這樣的——因為那時候也有稠李,有夜鶯,有百樣啼鳥,有千種花草,以及和它們密切相關形成我們的故鄉感情的種種體驗和感受。單憑這稠李的香味,就可以和整個過去聯係起來。眼下它卻將要凋謝了。我最後一次把花送到鼻下——最後一次徒然地想弄明白,稠李到底散發的是什麼香味。我驚奇地感到那花有一股蜜的氣味。是啊,我回想起了稠李在即將凋謝的時候,散發的不是我們所聞慣的那種特別的氣味,而是蜜的氣味,這就告訴了我,無怪乎那是花啊……縱然它們現在要飄落了,但同時聚集了多少蜜啊!

森林中的人

我看著在蘆葦叢中劃船的漁人。黑水雞,蘆葦,水,倒映在水中的樹木,這整個世界連同周圍的一切,都好像在發問。它們想要得到的答案,就在這個劃船的人的身上:這個劃船的人,就是你們要問的,就是你們所期待的,這是你們自己的“理智”在航行。

審判員打獵

我的一個當人民審判員的朋友,晚上到沼澤上去獵野鴨,在那河邊一直待到次日早晨,到鳥兒飛歸寬水區的時候。從昨晚起,他才打過一隻綠頭鴨,因為空氣寧靜而濕潤,槍煙彌漫在寬水區上,像一片陰空,他連那野鴨是被打死在寬水區裏還是飛走了,也不知道。這以後不多一會兒工夫,濃重的夜霧就從兩岸飄下來,把人民審判員籠罩了整整一宿。沼澤上的霧靄在他是看不透的;稀疏的最大的星辰也顯得暗淡無光,後來整個天空都暫時隱藏起來了,就像陰天的太陽對我們隱藏起來一樣。入夜以後,在這緊蓋著杜布納沼澤的白色被子似的霧靄上空卻星月交輝,清豔瑩澈。天將破曉時,天氣轉冷,人民審判員凍醒了,他沒有立時爬起來,他以為右側是躺在幹草上,所以比左側感到暖和。他試著翻動身子,這才明白右側是躺在水裏。和黎明時分轉冷的空氣比起來,他把水誤當做溫暖的幹草了。

這時候,我順著小丘上的狹路,在星光下向微微發白的東方走去,心中想著被白色被子似的霧靄遮掩起來的審判員:我想,如果這時候天再不起變化,審判員今天早晨又打不成野鴨了。我不羨慕這位審判員,不羨慕這位打野鴨的獵人,我帶了狗,興奮地朝突然出現的一大群大鷸走去。

梭 魚

我們在河中航行,隻見岸上有一個戴白便帽的青年人,非常激動地在自言自語,還夾著惡罵。我們就從水上朝岸上問道:“是怎麼回事……”青年人倒高興起來,把一條大梭魚如何被他用漁叉逮住,他如何幾乎把魚提了上來,不料釣絲斷了,梭魚就逃回了水中一席話,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有什麼辦法呢,隻得作罷:這在誰都是常有的事……可是真叫人有意想不到的高興:那條梭魚竟肚子朝上浮了起來,微風慢慢地把它送到岸邊,好容易等了半天,一把逮住,不料又馬上掙脫了。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個鍾頭,再不出現。

“你是怎麼逮的?”彼佳問。

“兩隻手捧住魚肚。”

“這麼說,你是從來也不曾逮過梭魚的了:得把手指插到眼睛裏去逮才行啊。”

“我知道插到眼睛裏去逮,可它是死的啊,肚子都往上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