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它肚子往上翻不往上翻,對這種家夥可萬萬不能大意,需要警惕啊,同誌。”

那漁人可沒有心思開玩笑,他大概想起了手榴彈炸包的事,就殘酷地回答說:“得用炸彈轟掉這些鬼東西!”

小 舟

太陽照在河的淺灘上,水麵光影點點,猶如一張金絲網。藏青色的蜻蜓在蘆葦叢和問荊叢中飛來飛去。每一隻蜻蜓都有它自己的一棵問荊或蘆葦,它從那裏飛下來,後來又飛回那裏去。

烏鴉孵過了雛兒,愣頭愣腦的,無精打采,在休息著。

一張小極了的葉子,駕著遊絲飄落水麵,你看它轉動得多麼輕盈!

我泛舟河上,順流而下,心中想著大自然。現在大自然在我是一種起始不明的東西,是一種“賜予”,人類本身才在不久以前從它那裏出來,現在又從它那裏創造自己的東西——創造第二個大自然了。

兩種高興

我們覓到了蘑菇,十分高興,蘑菇也好像和我們一樣高興。有的蘑菇是自己在森林中生長的,我們在休息的日子裏常去尋覓,有的是我們在地窖裏培養出來的。前一種——我們為它自己生長卻被我們白白得來而高興,後一種——我們為我們自己培植出來而高興。一是蘑菇“自己”,一是我們“自己”。

蘑菇隻在沒有被人發現以前才生長,以後它便成為食用品了。作家的成長也正是這樣……一部書給拿走了,得再重新從那個地下的蘑菇園裏,靠了溫暖的細雨成長起來,直到食用者來了,發現了你,把你從根上摘了去。創作是在闊葉和針葉的庇蔭下靜靜地完成的。

啄木鳥的作坊

我們在森林裏遊春,觀察大鷸、啄木鳥、貓頭鷹的生活。突然,在我們以前做過記號的一棵有趣的樹木那邊,傳來了鋸木的聲音。有人告訴我們,說那是在伐枯木,給一家玻璃工廠做柴燒。我們卻替自己那棵樹擔心,趕緊順著鋸木聲奔了去,可是晚了。在鋸倒了的白楊樹的樹樁周圍,有許多雲杉球果的空殼:這都是啄木鳥在漫長的冬天裏剝食了的。啄木鳥把它們覓得來,搬到這棵白楊樹上,放在兩根樹杈之間,然後啄食。這白楊樹是啄木鳥的作坊。

兩個老頭兒,個體農民,終年隻以伐木為生。他們的樣子,就像是被判為永遠砍柴的老罪人。

“你們就和啄木鳥一樣。”我們一麵說,一麵指著啄木鳥的作坊上的球果。

“你們的罪孽是要遭報應的,老孽種。”說著,對他們指著鋸倒了的白楊。

“叫你們砍的是枯樹,可你們幹出什麼來了?”

“啄木鳥鑿了無數洞,”罪人們回答道,“我們看了看,自然把它鋸了。”

說著大家都仔細看那棵樹,樹是依然生機勃勃的,隻在不長的一截——不過一米——樹幹被蛆蟲蛀了。顯然,啄木鳥像醫生一樣聽診過這棵白楊,知道被蛆蟲蛀空了,於是就動手術取蛆蟲。當它鑿出一個洞時,蛆蟲往上去了:啄木鳥沒有算準。它連著鑿了第三次、第四次……一棵不大的白楊樹幹變得像一支帶音鍵的豎笛:外科醫生啄木鳥鑿了七個洞,在第八個洞裏才找到蛆蟲,拖了出來,救了這棵白楊樹。我們把那截樹幹鋸了下來,這可做博物館的珍貴陳列品。

“你們看,”我們對老頭兒說,“這是森林的醫生,它救了白楊樹的命。”

老頭兒不勝驚訝。有一個甚至向我們擠擠眼,並且說道:

“我們幹的工作裏,說不定也不單單是些空球果啊。”

我是什麼都愛拿自己作家這個行當去比較的,於是也想:“我也並不是隻說些空話啊。”

風 格

我的朋友,藝術家的風格是從包羅世界的激情中產生的,隻有懂得這一點,並且親身體驗到這一點,同時學會抑製激情,小心地表達它,這樣,你的藝術風格才會從你個人的吞噬一切的欲望中產生出來,而不是從單純的學習技巧中產生出來。

自來水筆

天賦即便不很高,也能成為藝術大師的,為此須得善於在創作中尋覓不朽的東西(即所謂“自來水筆”);須得根據那些得手的不朽的東西來創造新的作品,在新的作品中尋覓那得手的東西,如此日積月累,讓自己的作品能飽含“不朽的”東西,而且孜孜不倦地精益求精。如果一輩子照我說的這樣去做,便會感到自己有充足的信心。可惜許多人在寫作的時候是沒有信心的,是靠了天賦的,是“照上帝所賜”寫的。他們像“季節之王”在社會上一閃,立時便文思枯竭了——“上帝賜予,上帝又收回了”。

親人般的關注

為了描寫樹木、山崖、河流、花上的小蝴蝶,或在樹根下生活的鼩鼱,需要有人的生活。倒不是為了比較樹木、岩石或者動物,並賦予人性,才需要有人的生活,而因為人的生活是運動的內在力量,是汽車上的發動機。一個作者,應該在自己的才能上達到使這一切極為遙遠的東西變得親近起來,為人所能理解。

損 失

我今天出得門來,心中充滿了清晨的喜悅,這種心情,總要為它自己找一件可以體現的東西,而且往往會很快地找到:也許,是那隻鷹,它顯得那麼笨重,快快地從濕潤的樹上飛下來;也許,是那雲杉,它賞給你豐富的淺綠色的球果;也許,你會發現,地上有一朵紅色的飽滿的蘑菇,你再回頭一看,又見到一朵,又見到第三朵,整個空地上全是蘑菇,蘑菇……

我見到這朵也摘,見到那朵也摘,眼不離地,一直摘去。於是,我被尋找蘑菇的這個目的捆住了,整個身心都在這上頭,再也不能在大自然中發現什麼了。

話語和種子

我在林邊和一位耕著地的莊員聊天,談到一片白楊樹林要能長成,必得白白費掉多少種子:自然界安排得多麼不對。

“不過,人也往往有這樣的事,”我說,“就拿我們作家來說,要一個東西成長起來,有多少話語得白白費掉啊。”

“所以說,”那莊員把我的話做了總結,“既然連作家都有空話,我們還能要白楊樹怎麼樣呢?”

暴 風 雪

有時候心中千頭萬緒,一如紛紛大雪,回旋穿插亂飛,一絲想頭也把握不住,不過淒婉的情味卻一點兒也沒有,這心中思緒的風雪,就好像在陽光下刮起的。我於是從這個內心世界中,從這個眼下無法把握住一個想頭可資深入思索的內心世界中,去望那外部世界,隻見那兒也充滿明媚的陽光,在凍結的銀色雪地上,也有一陣陣風雪在飛躥。

世界是美麗非凡的,因為它和內心世界相呼應,把它繼續了下去,並使它擴大、增強起來。光的春天,我現在是從陰影上來辨認的:我走的路已被雪橇壓過,路的右邊是藍幽幽的影子,左邊是銀晃晃的影子。你順著雪橇的轍跡走,就好像能夠無止境地走下去。

人的寶藏

峽穀裏的森林下層既潮濕,又同地窖一樣陰暗,你好不容易從這黑魆魆的深淵中出來,穿過被蛇麻草纏住身的赤楊樹和蕁麻,到了奇花爛漫、蝴蝶蹁躚、樹浪環繞的草地上。這時候,你才確確實實地知道,才以整個身心理解到,這周圍有多麼大的不曾取走的財富,聖約翰節前夜人人想覓寶發財,在這財富前麵簡直微不足道。你驀然想起了那些寶藏以後,反會因為人的想象力的貧乏和某種淺薄而感到吃驚。睜開眼睛看看吧,沒有被人取走的財富毫不神秘地聚在你的眼下。它們不是在哪片地下,就在你的眼下:你就去取吧!你滿心歡喜,站在它們麵前,奇怪為什麼還不伸手去取這實在的財富,取這真正的幸福。說出來吧,給人指明吧,但是怎麼說好呢,免得人家百般地稱讚你,說都是因為你獨具慧眼的緣故,反倒把全部幸福都糟蹋了。

自由生存

一切都是灰溜溜的,路麵是棕黃色的,窗外滴著春天最初的眼淚。我從家裏出來,一走進森林,便感襟懷曠蕩,真是到了一個大世界。

我望著一棵巨樹,心裏想著它那地下的最小的根須,那幾乎像發絲一樣纖細的,帶有一個戴小帽的小頭的根須,它為了找尋食物,在土壤中給自己打通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是啊,我進入森林,興奮萬狀時,所體驗到的正是這些,這實在是體驗到了一種巨大的整體,你現在就在這個整體中確定著你個人的根須的使命。我的這番興奮,就和朝陽升起時的興奮完全一樣。

然而這是怎樣一種若隱若現的感情啊!我幾次想追溯它的發端,想將它永遠把握住,像把握住幸福的鑰匙一樣,卻始終不能如願,我知道,這襟懷曠蕩,是經過某種磨難之後得來的,是和庸俗進行不明顯的痛苦的鬥爭的結果;我知道,我的書是我得到的許多勝利的明證,但是,我根本不相信,當遇上類似某種胃癌的最後磨難時,我也能在這一場大搏鬥中得以自由生存下來。

我還知道,果然能自由生存時,那親人般的關注便會大大加強。所以我現在就愉快地和整個生活融合在一起,同時卻不把目光離開那個細小的,在我前麵的白皚皚雪地上移動的黑腦袋。我腳下的路已被寬雪橇壓實:路麵被蹄子踩凹下去,形成了棕黃色的槽,槽的兩邊是白色的,又平又硬,是雪橇的橫木來來去去磨成的,在這邊上走路很是舒服。我就在這路邊上走著,並且知道在拐彎處後麵的棕黃色的槽中,有一隻鳥兒和我保持了一段距離在跑著,它的腦袋被路邊白的底色襯托出來,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從那腦袋上猜出那是一隻非常美麗的藍翅膀的鬆鴉。道路轉直了以後,我發現除了鬆鴉以外,還有一隻紅雀和兩隻麻雀,也和我保持了距離跑著。

追求王位者

在藝術作品中,美麗是美的,然而美麗的力量卻在於真理:可以有無力的美麗(唯美主義),卻沒有無力的真理。

古來有無數堅強勇敢的人,偉大的演員,偉大的藝術家,但俄羅斯人的本質不在於美麗,不在於力量,而在於真理。如果竟是整批的人,整個的外貌都浸透了虛偽,那麼對於基本的文明的人來說,這卻不是基本的狀況,他們知道,這虛偽是敵人的勾當,一定會消失的。

偉大的藝術家不是在美麗中,而僅僅是在真理中為自己偉大的作品吸取力量的,而這種像嬰兒一般天真的對於真理的崇拜,藝術家對於偉大真理的無限的恭順,就在我們的文學中創造出了我們的現實主義。是的,我們的現實主義的實質就在這裏:就是藝術家在真理麵前的忘我的恭順。

作家和寫生畫家

上午,太陽從“貓尾巴”後麵照耀著,午後,下起了熱烘烘的小雨。這對於莊稼真是太好了。午飯前我在格林科沃附近拍攝了一條還盛開著稠李的小河,以及俯首恭立的蕨草、款冬和河上一簇簇的黃花。蚊子不住地咬我,同時夜鶯卻在耳邊啼囀,斑鳩咕咕不休,黃鸝互相呼喚,林鴿肆聲亂叫。我不單照了相,居然還在小本子裏寫了些東西,因為我的心境實在是好,我的生活經驗的線索有時會彙合,思想便從這裏產生出來。

寫生畫家也正是這樣做草圖的——在沼澤上看見一個寫生畫家在工作,沒有一點可以奇怪的地方。但對這樣工作的作家,為什麼看起來感到奇怪呢?大概是因為在一般人的理解中,作家是安樂的藝術家,是關在書房裏的吧。

我的狩獵

有些人說我身體健壯,是因為營養好,常呼吸新鮮空氣的緣故:“您的臉色多好啊,大概還是老習慣,住在森林裏吧。打獵情況怎麼樣?”我總是有禮貌地回答說:“森林和打獵是健康的最好條件……”我的森林!我的狩獵!他們能到沼澤上的蚊子成群的森林裏走走,能在牛虻的歌聲中玩幾個鍾頭就好了!說來也是一樣的——我的狩獵!我用外部的平常的狩獵,來在大家麵前掩蓋和辯護我那內部的狩獵。我是追捕自己的心靈的獵人,我時而在幼嫩的雲杉球果上,時而在鬆鼠的身上,時而在陽光從林蔭間的小窗子中照亮了的蕨草上,時而在繁花似錦的空地上,發現和認出了我的心靈。可不可以獵捕這個東西呢?可不可以把這件美事對無論什麼人直言呢?不消說,簡直誰也不會明白的,但是如果有了打沙雞這樣一個目的,那麼以打沙雞為名,也是可以描寫自己如何獵捕人的美麗的心靈的,而那美麗的心靈之中,也有我的一份。

我之有健壯的身體(“臉色多麼好”),不是因為沼澤上的森林空氣好,也不是因為營養好:我的營養是最平常的。我以探求美好事物的希望和歡樂而生活,我有可能從這裏汲取營養,因為我多少已準備好承受那件憾事了:如果我問杜鵑,我還能活多久,它卻不把兩聲“咕——咕”連著叫完,隻是“咕”的一聲就飛走了。

創造彩色的力量

我歇在汽車裏,望著被白雪覆蓋著,被旭日照得豔豔生光的森林,心底裏不禁回憶起了一個舊的想法:就是這種美麗的景象,隻有用彩色才能夠留得住,整個問題都在彩色上頭。我又回想起了一個竊聽來的定義:空間就是創造彩色的力量……

為直的道路而鬥爭

我窗前那片還沒有被水淹沒的圓形草地上,均勻地分布著化了雪的地麵、水窪和小圈的白雪;一道白痕從這些白的、青的、黃的東西上直向遠方伸展了開去。這樣筆直的痕跡,在自然界中是不可能有的,你一看就會猜到,這是人在冬天走出來的道路。但是我在天空上也看見了這樣一道筆直的痕跡,它把雲朵都劃破了。我左思右想不明白:這樣筆直的東西,隻有人才會作得出來,可是雲端裏有什麼人呢!

突然一架飛機從雲層裏飛了出來,這才破了謎:空中這筆直的痕跡,是人留下來的。在地麵上,在空中,都在進行著為直的道路的鬥爭。

大地的眼睛

通向友人的路

靜 雪

說起靜,有句俗話:“比水靜,比草低。”但是有什麼比落雪更靜呢!昨天一整天雪花紛颺,一派寂靜,仿佛雪從天國來臨。

貞靜的3月的光中下著貞靜的雪,嬰孩般柔嫩、鬆軟,造設出懷抱一切生命與死亡的岑寂。任何的聲息,彌增靜謐:公雞打鳴,烏鴉聒噪,啄木鳥叩擊樹幹,鬆鴉引吭高歌,這一切卻使這裏靜得更深。

幽寂如此,完美如此,你仿佛感到對生命的理解有了升華,像是觸到一種沒有風聲、靜謐永駐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