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物一般的雲杉

覆雪漫漫,陽光四射,看不見的水粒子滲進了小樹枝上觸雪的地方。這涓涓細水不停地衝洗,雪從雲杉的一個枝杈跌到了另一個枝杈。水滴在針葉間滾落,在從一處滑到另一處時伸出小手,輕搖枝頭。因了消雪和融水的緣故,整棵雲杉如同活物一般,不安地抖動,熠熠有光。

從雲杉後麵逆光看去,這景致尤其漂亮。

冰雪覆蓋的河

河麵上白皚皚的,完全被雪覆蓋,隻有借助灌木叢,才辨認得出河岸的位置,然而,一條穿河而過的彎曲小徑卻看得真切。原因隻有一個,白天冰雪下的河流還在“叮咚叮咚”淌水的時候,有人履冰過河,腳印子裏漫進了水,後來又凍住。這條小路現在遠遠就能望見,走上去,脆生生的,一踩就裂。

與女性一席談

吃晚飯的時候,我的小桌旁坐了兩個姑娘。

“您的書裏有發自肺腑的真情,為什麼?您熱愛人類嗎?”一個姑娘發問。

“不,”我答道,“我信奉的是語言的親和力,所以我愛的不是人,而是語言。熟諳語言的人,也親近人的心靈。”

我和女人們就這樣推心置腹地交談。

“和您相處挺容易的,”姑娘們說,“就好像您也是女人。”

“那是自然,”我回答說,“要知道我也要分娩的。”

同孩子獲得生命相仿,思想也要經曆分娩,誕生之前,也要長久地孕育。

溫暖的林間地

待一切沉寂下來,你往林中縱深處走去。瞧,太陽終於朝著風吹不到的林間地上投射出光輝,鬆動了冰雪。

四周的白樺是栗色的,長得繁茂,透過枝葉,看得到清新的碧空。綠鬆石般的天穹上,透亮的白雲疾駛而過,一朵接著一朵,恰似抽煙的人憋足了勁兒吐出的煙圈,卻又總是吐不好。

椋鳥飛來了

清晨明燦燦的,就像金閃閃的玻璃片。河沿的水位一直在漲,已經看得到水麵的浮冰,縱然不易覺察,但也眼見得浮冰漸漸升高。

杜尼諾的樹上已經有了椋鳥,飛來的還有小巧的朱頂雀,成群地聚在枝頭鳴叫。

我們一直在尋找棲居地——買別墅的想法,確乎是認真的,而且像是真動了心,然而這時卻又竊想:我一生都在尋找棲居地,每年春天都在某個地方買屋安家,可春天即逝,鳥雀就要孵雛,童話也將隨之消失。

日色愈是美妙,大自然就愈固執地刺激我們,向我們發出挑戰:天色真是不錯,可你是什麼樣子!人人都做了回應,各有各的方式。

在這方麵,藝術家是最幸運的。

一小塊兒融冰急速地浮遊而過,從上看它是白色的,斷裂處泛著綠,有隻海鷗立在上頭。就在我爬上山的當口,上帝才知道它漂到哪兒去了,該是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到了黑白喜鵲的王國,那裏有白色的教堂掩映在卷曲的雲中。

洪流漫過堤岸,衝出很遠,然而仍有涓流匆匆彙入,甚至一直奔流入海。

隻有死水為保全自己而留在原處,漸漸發臭,長出黴綠。

人類的愛亦是如此:博大的愛可以把整個世界攬入懷中,所有人都因之幸福。也有樸素的愛,家庭之愛,如同涓流,朝著美好的方向奔流。

愛也有隻為一己之私的,耽於其中,人便亦如死水一般。

足 跡

常有這樣的事,當一個人在厚厚的雪中踐踏而過,他的付出並非沒有意義。會有人循著他的足跡,心存感念地走過,嗣後,還會有第三個人,第四個人,於是人們發現了一條新的小路。一個人的付出,卻使得一條冬天的路走了整整一冬。

然而,也時有這樣的事發生,一個人獨自行進,腳印徒然留在那裏,再沒人踩著他的足跡走過,等到低風吹雪,完全湮沒,那便是什麼痕跡都留不下了。

大地之上,我們每個人的命運莫不如此:往往是,我們同樣地付出,運氣卻各不相同。

悠然心醉的人

朱霞爛漫,比嬰兒的臉更嬌豔,闃然中陽台上有水珠無聲地滴落,吧嗒……吧嗒……間隔雖長,卻不緊不慢……從內心的隱秘處,不由浮出一個人,悠悠然心醉的樣子,朝著過往的飛鳥致意:“親愛的,你好!”小鳥也向他回禮。

小鳥其實在向所有的人致意,不過,懂得小鳥心思的隻有那個悠然心醉的人。

白樺樹液

黃昏溫暖而嫻靜,卻不見有丘鷸。晚霞中容得下許多的聲息。

如今再不用割開白樺,察看樹液是不是開始流淌。青蛙蹦來跳去,說明白樺樹出汁了。腳陷在土裏就像陷進了雪地一般,表明白樺出汁了。蒼頭燕雀鳴叫,還有雲雀和所有善鳴的鶇鳥、椋鳥唱起歌來,也說明白樺樹出汁了。

當我所有陳舊的思想也像河冰一樣四分五裂時,正是白樺樹出汁的時候。

色與聲

靜是響亮悅耳的。你不知道,該瞧哪兒好,是瞧自己,還是看著鵠立在絳紅色光中的白樺樹。你還不知道,該聽什麼好,是聽自己,還是聆聽鳥鳴……

霞光如此,一切都深深地浸在天空的色彩中,善鳴的鶇鳥那麼和諧地呼朋喚友,仿佛鳴鳥的啁啾是從霞光的幻變中生出的。

幸福的枷鎖

買房的事今天要告一段落,真有點兒波德科遼辛婚禮的味道!事情永遠都是這樣:在決策和行動之間,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渴望逃離,想跳出窗外。

我不滿意自己:完全受控於情緒,缺少勇氣和直率,也耍不來滑頭。天啊!我以往怎樣生活,如今還是那樣!然而,有一點確鑿無疑——這就是我的道路,我的小徑蜿蜒盤曲,容易讓人產生錯覺,也是無謂的……

約莫是喝傍晚茶的時候,來了兩個姑娘——村蘇維埃主席和農藝師。她們在我們準備好的文件上蓋了戳,兩個月的奮鬥和躊躇就此結束:破敗的別墅歸我們所有。

我送書給克裏茨卡婭,題有贈言:“為紀念幸福的枷鎖,贈列別傑娃·克裏茨卡婭:在1946年5月13日這幸福的日子,我幸福地套上枷鎖,她幸福地解開桎梏。”

厚 土

在椴樹林轉悠了一整天,忽然記起了赫魯曉沃:那裏的空氣呼吸起來也是這樣舒暢。打那以後,我一直沒有呼吸到這樣的空氣,也沒在健康的自然中生活過,漸漸就忘了健康的自然的存在。

我住過沼澤地,也在蚊蚋堆裏待過,原以為這樣的自然才是貞淨的,是絕好的。我母親不也是懷著對她所承受的命運的感恩之心,對更美好的生活卻毫無覬覦?她死的時候,甚至未曾體驗到女性應享有的愛。

為了這個緣由,我走出了沼澤,來到這片厚土。這裏長有椴樹,不生蚊蚋,我依稀覺得回到了赫魯曉沃,回到了人世間未曾有過的仙地福國。

愛的本質

園中百花盛開,馥鬱的芳香醉倒了其中的每一個人。人有時也像花開時節的花園:愛著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會融入這份愛。我母親就是這樣:她愛所有的人,但她不會為任何人花費氣力和心血。當然,這還算不得愛,充其量隻是潛藏於心、原封未動的寶藏,由此流出的才是愛。

愛的本質首先在於關注,既而是選擇,是獲取,因為不事經營的愛是沒有生命的。

然而,從百花園淌出的愛,我覺得更像涓涓之流,愛之細流,經受必要的考驗後,終將彙入大海。而大海才像這姹紫嫣紅的園子,為所有的人和每個人而存在。

綠 焰

一棵白樺,如一團碧綠的火焰,照亮了幽暗的雲杉林。柔風撫弄著白樺的嫩葉,一春,一夏,一秋,直到扯光所有的一切,白樺又落得孑然一身,滿樹光禿禿的枝條。

“知道嗎,茹裏卡,”我對自己聰明的獵犬說道,“說不定,和我們一樣,這棵白樺樹過去也會奔跑,可它迷上了風,也喜歡風撥弄它的葉子。”

所以,白樺留戀駐足,聽憑風的撫弄,從那以後,白樺就一直這樣佇立,風就一直這樣撫弄。

倦 意

在林子裏走久了,大概就生出倦意,我的思想越來越低鬱,心思也從樹林溜回了家。

猛然間我竟喜出望外起來,像是靈魂得到了超脫,環顧四周,發現這片林子裏的樹木長得高拔,亭亭玉立,力爭上遊的勁頭也提起了我的精神。

讀 者

這個景色宜人的地方過去放有條凳,而今獨剩下兩根相當粗重的柱腿,上麵倒也可以坐人。我坐到一個柱腿上,我的朋友坐在另一個上。我掏出小本,開始寫作。我的這位朋友您可見不到,就連我也看不見,不過我知道,他確乎存在:他就是我為之寫作的讀者,沒有讀者,我甚至寫不出隻言片語。

有時,我把寫下的文字念給人聽。有人聽了,會問:

“您為哪些讀者寫作?”

“為我的讀者。”我答道。

“我明白,”他說,“不過,大家還是搞不懂。”

“首先,我的讀者能讀懂我,”我說,“之後,他會講給大家聽。對我來說,隻要我的朋友明白,我的讀者有所領會,那就足矣。我的讀者就像透射整個世界的多棱魔鏡。隻要我的讀者在,我就要寫作。”

我的詩是與這位神奇的作為人的讀者友好相處的見證。我寫,就意味著我愛。

我對母親和其他一些優秀的俄羅斯人都懷有記憶,在這個意義上,緬懷是美好的行為方式,那麼,我以自有的方式獻給人類的詩,便是這種行為方式的結果。我壓根兒稱不上是文學家,我的文學是我的行為方式。

我常情不自禁地想,詩是形成個性的最重要的精神力量,是多數人與生俱有的力量,他們中的每一個都可能在合乎天性的某項事業中成為詩人。

然而憑借外在的行為,無法煥發人內在的精神的力量。如果想憑借社會的力量促成高尚的外在行為,那麼,外在的行為必須符合每一個真實自我的內在的行為方式。

或許,我們稱之為詩的東西,就是能煥發我們創造力的個性的行為方式。

畏懼取代

畏懼智性,這簡直是笑談。不過,如果一味任智性磨滅完美的個性,這倒值得警惕。從事了半個世紀的文學工作,不完整的心靈可能取代完美心靈的擔憂,始終揮之不去。我過去乃至現在的錯誤,唯由此而生,僅僅出於對“取代”的畏懼。我不敢毫無保留地融入人群,隻部分地融入,更多的自我還是留給了自己。

正由於此,才有了我漫長的文學生涯和龜行般徐徐的進益。我寫作得愈久,就愈覺得順手,因此文字也逐漸有了靈性。帶著這樣的經驗,我走向人間。

肯定生命的力量

在認定某個事情之前,人們常常猶疑不決:不過猜疑往往揣在自己心裏,等到了人前,便會拿定主張。這恰如人生中常遇不幸,堅強的人總能一挺而過,把不幸像困惑一樣,隱而不露,從不示人。

不過,挫折之後的喜悅降臨時,這份快樂似乎不宜獨占,總要和大家共享才是。所以,幸福、快樂的人會敲起鑼鼓。

困惑、挫折、不幸、醜陋——這些都要人獨自承受,深藏於心,並最終化解。而肯定、發現、戰功、勝利、美乃至生命的誕生——這些都如溪流彙聚,不斷形成創造的力量。

當我發現自己有創作的天分時,欣喜若狂,以後這麼長的時間裏,我對此堅信不疑,似乎自己為世間所有的孤獨不幸者找到了快樂的通途,使之走向人間,走向光明。這一發現成為肯定生命的基礎,也是我全部的創作為之奉獻的主題。

為愛奮鬥

當智與善在人心中融為一體,共同關注某一事物時,這就是愛。對於一個既善良又聰明的人,他的全部問題可以歸為一點,那就是——他該愛誰?

從何開始?

有時候,坐在案頭,你卻寫不出文字:思想像玩跳羊的遊戲,上蹦下躥。因為無事可做,你便收拾桌子,整理房間。等把一切理得井井有條,你的思路也梳理清晰,這才可以坐下來工作。

類似的事時有發生。然而這決非意味著,明晰的頭腦必然產生於井然有序的房間。

可見,條理始於心靈而非房間。但是,如果心靈一定要你接納友人,那務必得考慮清理房間的事。

對於岸的擔憂

而今我清楚地看到,我的母親,一個在貴族莊園裏度日的商人的女兒,像被扔進水中的陸地生物一般,被拋進了生活,她唯一記得的聖訓就是:“你要遊啊!”母親謹遵聖訓不停地遊動,直到猝然亡故,也沒見到岸的蹤影。

我對於岸也有與生俱來的擔憂。母親隻是拚命地遊動,天真地期盼著岸的出現。對於岸懵懂的渴望,可以視為對大自然的情感,這也正是我吸引讀者的地方:“他正朝一個方向遊呢,我們快跟上吧!”

相逢童年

清晨陰沉沉的,傍晚露出了夕陽,好明麗的春光。莫斯科河南岸的小巷,寂寥依然,就在天色將黑未黑的轉瞬間,暮色中你會見到孩子模樣的你。寒鴉動聽的啁啾中,你沉湎於兒時的幸福。

四月的光

窗外陽台的黑鐵條下,掛了四個大水滴,沉甸甸、亮晶晶的。水滴是春的使者,向我閃閃爍爍,說著獨我能懂的語言,用水滴的方式絮絮不休:

“我們,是新春的使者,向你這位背負著祖先使命的老人問候,我們向你,一位老人,請求:帶上我們吧,把我們展現給這個新春出生的、為愛而生的年輕人吧。”

四月的光,是昏黃的,那裏有太陽的金光,冰層的寒光,還有水汽很重的大地黑黝黝的反光。如今,我們就走在這樣的四月的光中。

春 天

我做著自己的事,對大自然的一切視而不見,也無所追尋。不過,我始終覺得,一個期盼良久的人正和我同行,隻要一念及此,頓覺心曠神怡。

有時候,也不知為什麼,事情總做得不順,收效甚微。這時,你卻感受得到某種欣喜。當你回味出這欣喜的滋味,才明白:原來那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