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當陽光暖熱了樹皮
開春前,當第一縷明亮但顯清寒的陽光照亮白樺樹貞潔白淨的樹皮時,白樺的生命便為之改觀。
當溫情的光暖熱了樹皮,睡眼惺忪的大黑蠅在潔白的樹幹上落下又飛起,當飽脹的樹芽把樹冠點綴成濃濃的巧克力色,引得鳥雀落上去就不見了蹤跡,當一片濃重的栗色裏,偶有細枝上的苞芽像驚呆的綠羽小鳥怦然綻開,當分出兩三杈的叉形的葇荑花序現出枝頭,當葇荑花序在這美妙的一天陡然變得金黃,整棵白樺閃爍著金光,當你終於鑽進密匝匝的白樺林,四周環繞著清瑩的綠蔭——到那時,你就能從你摯愛的一棵白樺的生命中領受整個春天,同樣,你也能從決定人一生的初戀中領悟他整個的人。
布穀鳥飛來了
白天晴好和煦。晚霞顯得寂然、清冷。山鷸沒有拖著長長的尾音叫喚,鶇鳥也不再唱歌。終於,一隻布穀鳥飛來了,於是四麵八方傳來“咕咕——咕咕!”的叫聲。
布穀鳥飛來了,這意味著,沒披上綠裝,惶惑不寧的春天結束了。那段時節裏,每一隻小鳥,都和我們的少女相仿,渾身抖顫著,不停地左盼右顧,惶惑不已:“是不是我的他呀,是不是在那兒呀?”直到布穀鳥飛來,還沒披上綠裝的春天的焦慮,才漸漸消失。
如今,雌烏雞和其他許多的雌鳥開始孵雛,閑來無事的雄鳥相互間卻鬥得更凶,唱得也更賣力。
布穀鳥飛來了,這就像我們的姑娘出嫁了。“咕咕——咕咕”的叫聲,是她少女的歲月。
金色的一天
金色的一天。白樺樹明顯地轉綠,藝術家說,對小白樺而言,真正意義上的金色日子隻有一天。
昨天,從早飯到午飯的時間,藝術家一直在畫圖。他眼看著,灌木叢怎樣披上綠裝,真是不同凡響的一天!
出嫁前的告別會
今天是白樺出嫁的日子,要舉行告別會:風揚起金色的花粉,白樺林像籠上了一層霧。我放開韁繩,任我的馬加入一群出遊者的行列,帶隊的是西班牙人N。
我們在為白樺出嫁舉辦的告別會上或坐或躺,高唱低吟,記得也是在這裏,春天的時候我卻為了避開一群療養的人,躲進了刺柏叢,生怕他們攪擾了我在林中的清靜。
現在,我主動接近他們,心境卻那麼坦然,那麼暢快和適意,甚至情不自禁地鼓動沙啞的嗓音給西班牙人伴唱,還欣賞起我們女畫家發絲間的一簇紫羅蘭。
西班牙人鼓弄著嗓子,模仿吉他的音調,無論他自己,還是我們中的每個人,誰都沒有想起他曾怎樣悲涼地發問:為什麼他,一個革命者,經受過敵人嚴刑拷打,指甲裏被釘過木簽,還失去了家庭,就是不能回到自己的祖國西班牙。
我們一路走來,心神怡然。我們用自身擁抱自然,自然也還我們以擁抱。晚上,也是我主動要求參加這些害得我許久不能工作的“敵人”的娛樂活動,和他們一同玩孩子們的遊戲,結果我們化敵為友:我們還玩“當國王”,惹得那些可愛的女人直喊我“米沙叔叔”。
後來,到了夜裏,我不由回想自己為葆有本色而同社會孤身抗爭,繼而又為博取社會認可而苦苦奮鬥的一生。在你得到外界認可的那一刻,你感覺自己是勝利者。現在也是這樣。今天,在這個5月的一天,我能夠為嬉遊者伴唱,這是我的勝利。而當我惶恐地避開他們躲進刺柏叢的時候,那卻是為葆有自我而進行的抗爭。
療 養
來療養的人們夢遊一般,緩緩徜徉於返綠的樹林。今天我聽到有人講:“我總算覺得,又活回自己了。”
我很想問問他:“那你之前都在什麼地方?”想了片刻,我替他作了回答:“之前我可能一直聽命於別人的意誌。”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我們來到大自然,重新活回自己的時候,會感到欣喜。
我的房子
我在俯臨莫斯科河的地方建了屋舍,這是奇跡。造房用的每樣東西,直至每根釘子,都取之於我的故事,或者說我的夢所得。這不是什麼房子,而是我回歸本源的天賦。
容納我的天賦的房子,就是大自然。我的天賦源於大自然,我的話語也以這房子為外衣。真的,這就是奇跡。
夏
黑麥放花。水滴下來,常是連一點兒小麻坑都打不出!雲彩也無所變化,真是罕見,著實稀有,人的心境清寧,既是思想也是心靈的節慶。
如果手搭涼棚朝林間地張望,蛛絲在陽光下猶如彩虹斑斕,懸在林間地的蛛網一圈圈,隨著彩虹色澤的幻變而微微顫動。
到了藍色風鈴草的季節。
丟失的思想
如果在悶熱、潮濕的天氣走進針葉林,就如同走進高樓大廈。你徘徊於此,眼睛始終向下。這時如果有人從旁觀看,一定想:“他在找東西。找什麼呢?如果找春天的蘑菇、羊肚菌,時令已經過了,是不是鈴蘭花呢,那還沒到季節。你是不是丟東西了?”
“是呀,”我答道,“我把頭腦中的思想丟了。我覺得,馬上就要找到了,瞧,我一定能在景天叢裏找到它……”
汪洋中
你若不把自己的小舟置放於浩瀚洪波中,就將無所作為,一無所用。你個人的“所願”就不會在人類“必須”的汪洋中明辨方向。這是我的所思吧?
身邊有樹林,百年古木蒼勁的樹幹,還有樹下的花朵、蕨類、青苔和溪流。鳥雀從上俯視我,鬆鼠抱著沉甸甸的鬆果玩耍。一切都那麼清晰明了,一切都在被印證,告訴我:“你想得沒錯!”
我來到人群中,和他們共事,我看看他們,又瞧瞧自己:全都沒錯!
米哈伊爾,你要把所有的思想在行動中不斷地踩實,要堅持《太陽的寶庫》的樸實無華,讓每個人都讀得懂。你要和所有的民眾交談,無論是有教養的還是未開化的,年老的還是年幼的,俄羅斯的還是非俄羅斯的。
起 飛
我當然做得到這樣或那樣的事,比如,我戒掉了煙,寫出了書,在不可能建房的時候建起了房子,我為自己找到了朋友,我能做到的事還少嗎?有時我甚至感覺,隻要別人給我,我也給自己充分的、被無以複加的懶惰所保證的自由,我便無所不能。
在這裏,懶人會遭遇一個瞬間,突然間他極想抓住這瞬間不放。他渴望行動,甘願冒斷臂折腿的巨大風險。
是的,我能夠向自己發一個錚錚的誓言,我發誓要開始行動,而且有始有終,但難之又難的在於發出這個誓言的決心。這裏所要求的條件無疑和飛機起飛滑行一樣,個性的起飛也要求一片絕對自由的場地。
主人公的回歸
夜裏繼續思索主人公回歸自我的問題,並轉入對整個詩歌的思考:詩在人群中作樂之後,會回歸自己的家園,像小金魚一樣,效力於自己。到了那時,夢想中的一切,諸如友情、愛和家的溫馨安逸,都能得到體現:有朋友出現,有愛戀的女人,有建起的房子,所有的一切都源於回歸自我的詩。
我能為此作證:我的房子裏,沒有一枚釘子沒經我心愛的女人的手觸摸。或許,隨時間推移,我心中所願的整個世界,整個的大自然,都將融入我的生命,和我在一起。
花 園
75歲的人,生命係於一發,還親自動手種起了丁香!這還不算,他也不是獨一份,也許,人們還從來沒有這樣熱衷於植花種草吧:但凡有條件的,紛紛開辟出花園。
這說明,其一,如果人們鄙棄對死亡的認知,那麼生命就是不朽的;其二,這也意味著,人間最美好的事物實際上就是花園(天堂)。
人與自然
國立兒童讀物出版社推出了精裝本《太陽的寶庫》。我仔細翻看了拉喬夫做的插圖。我對畫家說,他的風景畫得很出色,但和人物不匹配:麵貌不相符。
“這是普遍存在的問題,”拉喬夫答道,“《基督顯聖》被伊凡諾夫畫了一輩子。他一直思考這個問題,風景是畫出來了,基督卻沒有降臨。”
“要知道,在《太陽的寶庫》裏,”我說,“孩子和大自然是完全和諧一致的啊!”
插圖室副主任對此的回答是:
“這可真了不起,隻不過人們不可能一下子體會到。”
我想起,我曾被稱做“缺乏人性的作家”(濟娜依達·吉比烏斯)。
還是要明白,繪畫的根本所在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結合。這一點也借助某種方式成為我文學筆記中的根本問題。
私密的風景懼怕被人見證,所以,要賦予人物和自然的相諧是很困難的(我在《太陽的寶庫》中獲得了成功,但畫家沒有)。
我是詩意地理學這一文學體裁的奠基人。
我的道路
當我身處“鳥兒不驚的地方”並記錄民間故事的時候,我驚訝於詠唱壯士歌的歌者對聖弗拉基米爾時代英雄的信念。對我們而言,壯士歌隻是古老的口傳文學,對他們而言卻是生存的信仰。
但是,那個時代的人和現代人之間會有怎樣的內在關聯呢?關於這個問題,我借納德沃伊齊大瀑布給了自己一個答案:有多少形形色色的存在合力形成了瀑布飛落山石的水流,但瀑布畢竟是一體的。作為“大自然的君主”,整個人類的起起落落也是如此。
嗣後,我又想到自己:我從事語言藝術的生命軌跡,在我看來,也是不斷進取登高的道路,在每一個這樣的時刻,我都知道自己該往何處邁步。
不過,我並非直線向前,我同那些壯士歌的歌者一樣,回歸了故園,從那裏,我沿著一條自己未知的道路,猶如淩空跨了一大步,居然走到了時代的前麵。所以,我難以按照一條無間斷上升的成功軌跡,依次分置自己的文學經驗。
然而,在我內心存在這樣一條軌跡,我視之為一個階梯。這個階梯的第一級,我覺得,是我告別故鄉,卻一心在別的國度,在“鳥兒不驚的地方”,在我跟隨神奇的小圓麵包而行的土地上,尋找家園。
每一片新的土地似乎都是我的發現,我親近它,做著和所有年代的漂泊者一樣的事:拓展自己的故鄉。
那時我覺得,自己走得比世界慢,我在追趕世界,從中拿取我理應拿取的東西。正如我在什麼地方正確記述的那樣,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世界觀發生了改變,似乎是我停了下來,世界開始圍繞我運轉。
心靈之井
我非常習慣和自己的心靈交流,如同用桶從井中取水一般,直接從那裏獲取一切。當身邊有人辯論道德問題,還旁征博引,言之鑿鑿,這時,我就六神無主,沉默不語,覺得自己很淺薄。
我沉默,謙虛,用桶從自己的心靈中汲水,借此獲取了持久的生命。
我要離去
夜裏沒有嚴寒來襲,一早就暖洋洋的,光線充沛,那該是多麼逍遙快活!我拿定主意,即便感冒不好,也要離開這兒:再不堪如此虛度生命。
我在林裏待了好久。我知道,春天來遲了:報喜節的時候還可以行車。河水還在昏睡,下麵卻開始融化。對岸的草甸子色彩絢麗。林中積了厚厚的顆粒狀的雪。隻有林間地現出了生機。那裏已經化雪,隔年的綠油油的越橘上殘留著清亮亮的冰。
河上最醒目的,就是水流衝刷過的冰塊兒。河流像一架巨大的飛機,伏在那裏:一個翅膀黑,那兒是低岸,一個翅膀白,那兒是白雪皚皚的高岸,長有一片林子。
田野裏兩個斜坡交會於一,逶迤其間的一道春水正急奔向大河。冬天雪白的衣袍正徐徐褪去。
陽光和煦,水朝下流去。暴漲的河水匆匆帶走了零星的浮冰,對於凱旋的春天它們已毫無意義。
林子裏黑色已多過白色。榛子開出了金黃的葇荑花序,林間空地裏的暖地還是白雪皚皚的,猶如覆雪的山地。蒼頭燕雀在囀鳴。流冰漂過時,河上的殘冰像是睡過頭了,這時才如夢初醒,拚命追趕。哪兒還追得上!一切早已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