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送行的隊伍(1 / 1)

今年仲夏,我父母領著我姐姐塔娜及其子阿如汗和阿斯汗、我女兒鮑爾金娜,探親結束離開胡四台村。這是我的家鄉。

出門,我的堂姐堂兄以及姐夫嫂子和不計其數的孩子全都穿上新衣服,送行。愚昧的蒙古牧人和西方的紳士一樣,穿最好的衣服為客人送行,決不敷衍。這裏麵暗含的一種隱喻,如節日的隱喻。離開親人原來就像節日一樣值得紀念。

我兩個堂姐把辮子梳得光溜結實盤在頭頂,戴在藍軍帽裏,這是結婚的蒙古女人的發式。她們身上的新衣服每粒扣子都係好,衣上帶著在箱子底疊壓的折褶。我的侄子們相貌英武,鼻梁直挺,眼裏含著宛如悲憫的神情。他們呼呼拉拉走在我父親的身後。

我大伯是癱子,手把著窗框流淚。

雨後的草地現出沉綠,仿佛壓抑著某種憂傷:鉛雲從天邊列起,深者如藍,淺者似灰。漫布在草地上的幾百個水泡子,盈不過數米,閃著亮光。孤獨的馬低頭吃草,悠閑地以尾攆掃虻蟲。

我大伯家門口的路上,就這樣走過來一列送行的隊伍。孩子們的衣服五顏六色,招人眼目。

鄰居們站在門口,遠遠地望著。他們每人都知道這是做什麼,誰來了,以及誰走了。《聖經》中常常出現“榮耀”這個詞,在那裏“榮耀”是歸於主的。在俗世中,被一大群穿新衣裳的人攢擁送行,是一種榮耀。

當然官員們倘肯深入牧區腹地,送行的人會更多,但誰肯為你穿新衣裳呢?所有的人怎麼可能同時想一個問題——你明年會不會再來並為此悲傷呢?他們悲傷著,並壓抑著悲傷。當我父親的目光轉向每一個人的臉上時,每張臉都帶著謙卑的笑意。

在送行的隊伍中,不止有孩子,還有黃狗、小羊羔和永遠垂著頭的老馬。它們也許不知這是在幹什麼,但不妨這麼走著。

走啊走啊,他們走了兩裏多地,來到乘拖拉機去旗裏的站點。拖拉機來了,我的四五十歲的已經有了孫子的堂姐們撲上去,緊緊摟著我父親大放悲聲。這一點,蒙古人與漢人的確不同。我的堂兄和侄子們遠遠僵立,像木頭一樣,眼裏含著淚水。他們拒絕哭出聲來,不斷擤著鼻涕,往褲上蹭。

我父親揚起臉,彈著眉毛,不斷眨眼睛,讓眼淚順原路流回去。

拖拉機開了,就此告別了如此眾多送行的人、羊羔及狗。車開出很遠,他們還在站著,仿佛等待什麼人的指令。在雨後蒼茫深綠的草原上,他們的穿戴鮮豔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