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北呀京的金啊山上(1 / 2)

北京的日子,對北京人來說隻是一天。它對於外省人,則可能是一處景物。外省人在北京興奮而疲憊的時間流程中數著日子:北海、八達嶺、頤和園,分別是第一、第二和第三天的內涵和表征。當他們坐在旅館簡陋的床上,對費用與時間的核算產生困惑時,有人在沉默中喊一句“故宮”時,便有人讚和“對,對了”。故宮,就是——比如說——第七天的活動內容以及第七天本身。

時間,在北京穿著厚實的衣裳。

除了以地域替代時間之外,外省人進京後又放棄了時序,即幾月幾日,一切都從第一天、第二天開始。像《聖經》上描述上帝造人那樣。

當然,我這裏說的是那些沒見過什麼世麵的外省人。譬如我,還有我的家人。

六月,我路過北京。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在王府井大街做夢似地見到了父親和姐姐。當時,我從合肥回沈陽,家父由赤峰赴呼和浩特,我姐在北京治病。

當時,我們並沒有掐自己的大腿什麼的驗證事情的真實性。我們微笑著,互相打量,在王府井大街上壓抑著興奮。

我爸說:“我的眼睛就是好。”他揮臂向前一指,非常自負地說:“一百米之外,我就發現了我兒子。”

我有些不好意思。也就我爸這麼說。我根本不是值得別人在百米之外就被發現的人物。陪我買東西的北京人Z在一旁驚訝著,看看我並看看我爸。她聽我說過,我爸是遠在內蒙古的翻譯家,而這就是我爸。他在王府井大街把胳膊伸出去,像打槍一樣。後來,Z對我說:“你爸挺慈祥。”我知道,她所說的“慈祥”,是說我爸臉上像佛爺似的樸素寧靜的笑容,這是蒙古人的笑容。因為他進了北京,在北京見到了兒子。

在我們一家人互相流露親情的目光時,Z告辭了。我和父親找一個果皮箱,站著抽煙。抽煙是說話的開始。

我爸指著自己身上說:“衣服是陳虹在沈陽買的,褲子是你媽新買的,這個涼鞋——”他瞅我姐。

我姐塔娜趕緊接過話頭:“我在四門市給爸新買的。”

陳虹是我媳婦,四門市是我家鄉一個百貨大樓的通稱。我說:“挺好的。”

我爸滿意地點點頭,他愉快地觀望四周,口鼻飄散煙霧。在門麵裝修考究的王府井大街上,人流熙攘,多半是外省人。他們衣服穿韻較厚,手拎大兜子。

“吃飯!”我爸把煙捏滅,果決下令。

我姐反對,“剛九點半,吃什麼飯?”

“那就照相!”我爸說。

外省人進京哪能不照相呢?當然要照相,而且是在天安門廣場。四十年來,到過北京的外省人的照相簿中,大都可以找到天安門前的合影。天安門將北京凝縮一體,這個在國徽和硬幣上出現的天安門,是我們到過北京的美好證據。

後來,我在火車上想,爸爸見了我為什麼先誇耀他的新衣裳。退回幾年,這會使我極難為情。他並不缺衣裳,也不是第一次來北京。他是高知,當然是小城裏的高知,但進北京必要置一身新衣裳。這可能很令北京人笑話,過去我也笑話過穿著新衣裳坐著膠皮軲轆馬車進城的鄉下人。忽然想到,穿新衣不是怕城裏人瞧不起,就我爸而言,他是用新衣裳來讚美北京。高攀地說,如維也納人穿禮服參加音樂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