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北呀京的金啊山上(2 / 2)

照過相,我爸說:“這回該吃飯了吧。”我和姐姐隻好跟他老人家去吃飯,由我付錢。這時,不能提這樣的問題,你餓了嗎等等。我知道這確乎是一種紀念,紀念我們共同到了北京。飲食到底是一種文化。如果不吃飯,怎麼辦呢?已經照相了,難道和天安門前的石獅子久久擁抱嗎?我們(至少是我爸)必須表達這種感情。在這麼高興的時候,吃著飯喝著酒說著話,美好的東西就被固定了。這叫—F館子。

在西單一家飯館裏,麵對一桌飯菜,我爸興奮地回憶著往事,我因為疲勞而吃不下飯,我姐剛吃過飯,也沒有動筷。

“這就絕了。”我爸眼裏放射神采,奇跡又發生了,“1949年,我頭一次來北京,也是在西單吃的飯。”開國大典時,他所在的內蒙古騎兵部隊來北京參加閱兵式,兩個人用三千元(三角)錢,合吃過一碗麵條,在西單。

曆史在北平拐彎和我爸見麵了,照相了,吃飯了,他心滿意足,回招待所了。

眼下的北京,無論有多少日新月異的變化,譬如北京人逐漸用“環”這個現代化的道路概念來替代以往的“城”的地域概念,譬如凱萊、秀水與世界公園這些景觀給北京注入國際化的色彩,這些與我爸對北京的感情沒有關係。至於北京的掌故,譬如梁實秋深摯詠歎過的內務部街的槐樹,梅老板在天橋劇場的演出,我爸並不懂。他根本說不出“北平”這個詞。但他堅定地熱愛北京。北京人對外省人的倨傲,行車住店的麻煩,都不影響他的愛。

他熱愛北京的什麼呢?不光他,我家更小的孩子也有這種感情。我外甥阿斯汗兩歲時被姥姥抱著在赤峰的街頭逛,阿斯汗看到市委剛剛粉刷的樓房和一座建得很好的門垛子,他突然伸出手,用蒙古語說:

“En baole Bejing mi?”(這就是北京嗎?)

阿斯汗更不了解北京,但他把眼中的巍峨清潔華麗之物歸於北京了。他長大之後也會穿著新衣裳看真正的北京。

北京在我爸眼裏是什麼呢?是長安街和東單西單,是寬闊的廣場和天安門。這是北京裏的北京,是一眼就能發現和永遠看不透的高貴所在。如果用一個詞來表述,那必用“金山”這個詞。在蒙古人眼裏,金山不是財富,而是聖潔。如果用歌聲來表達,是那首一歎三婉的藏人的歌曲:

“北呀京的金啊山上……”

這是可以被描述也可以被實踐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