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當全家人攢集炕上,在煤油燈光的飄忽裏探討治家方略時,大姑姥爺柔軟地蜷在炕頭,興奮好奇地聽別人發言,“噝噝”地吸著氣,表達敬佩。但他從不用腦子思想這些主意的利害,隻認為一切無不完滿。由此,可以想見他在家裏沒有地位,況且他酒後喜歡像外國紳士一樣親吻女性晚輩的手背,譬如我母親烏雲高娃、他的小女兒斯日古楞、二女兒烏雲陶格斯、我姐姐塔娜的手背。他毫無邪念地將幹燥而“肌無力”的嘴唇輕印在他視若珍寶的“伊”們的手背上,然後喃喃。
這就是我大姑姥爺。然而他並非弱智人士,他趕車、牧馬和蓋房子的精細手藝證明他不是傻子,而隻是太詩人化了。
說他善良也不準確,因為他不知道怎樣不善良。我見過他和老牛貼臉,即把自己褐紫的麵頰貼在老牛的臉頰上,嘴裏傾吐什麼。他還用雙手捧著江西臘的花瓣,用嘴親吻;手指空中的蜜蜂,用尖細的嗓音親昵地罵它們。
在大姑姥爺的腦裏(準確說是心裏),沒有是非、善惡、美醜或利害,他一恭順,周遭俱高大起來。他不是辨不清利害,也不是不屑辨利害,而是利與害或美與醜對他是一回事。譬如一隻蚊子把大姑姥爺從醉寐中叮醒,他睜眼看到蚊子修長的高腳、精巧的翅膀網絡及努力吸血的動作,他幾乎要同時斥罵、嘲笑和欽佩這隻蚊先生了,癢與血的損失是另一回事。
在蒙古男人中,大姑姥爺是比較不“蒙古”的男子。他骨骼瘦縮、又無霸悍氣。在家裏,大姑姥姥是至高無上的君主,永遠腰身挺拔地發號施令,現在叫決策。大姑姥名紅蘭,白發蒼蒼,麵色威嚴。你感到她身邊應肅立幾位臉上塗有牛血與白堊土的手攥長矛的南太平洋獵手。在過去的牧區,養家糊口何等不易!大姑姥爺不幹什麼活計,一年隻去壩後拉兩次青鹽,其餘時間俱賦閑與詩意。牧馬的苦活由大舅昭日格圖完成,放牛放羊的勞動由烏雲陶格斯承擔,大姑姥和舅母擠奶、熬茶與料理家務。這一切不過勉強糊口而已,全家人都在掙紮。但大姑姥爺在掙紮中卻覺不出掙紮。他不止是詩人,又是哲學家,因為他對生靈太感興趣了。一隻燕子從他眼前飛過,會讓他注視並思索許久,最後放鬆下唇,露出東倒西歪的幾顆牙齒謙卑地笑了。拿喝酒來說,他把酒瓶放在紫檀木炕桌上,拉開架勢端詳它,用最粗野的活罵它,然後揣進懷裏,複取出“咣”地放在桌上。這還不哲學嗎?
1969年,因“文革”的原因,我家處於困難的時期。家父被關押,生死未卜,家母亦停職反省於“毛澤東思想大學校”。家母剛強,越是這時,越要把家裏收拾整潔,而且請客人來住。大姑姥爺在那年冬天,從巴林草原蹣跚來到我家。他矮小畏縮,白天背剪雙手觀看風沙蔽日的赤峰街景;晚上坐在鋪著新床單和塑料布的炕上飲酒。我知道,他酒後很想哭,因為擔憂我父親的命運,那時打死人的消息不斷傳來。但他不敢,因為我母親的剛強有如大姑姥的剛強,不允許他落淚。他愁苦極了,拉著我母親的手,用另一隻手撫摸她的手背,然後次第撫摸我姐和我探出被窩的頭,我媽像雕像一樣無動於衷,大姑姥爺小心地歎息。
在我家,他把那雙繡著雲子的蒙古靴子脫在離炕很遠的紅箱子前,擺正,然後踮腳趨步上炕。轉身抬腳,左右手分拂腳底板。再拍手,盤腿坐下。這一行徑,每次使我媽轉身發笑。大姑姥爺以最大和最繁冗的禮儀表達對主人的尊重。因為把鞋放在炕下不禮貌(他認為),而拂腳與拍掌已臻清潔境地了。
“幹淨啊!”他常誇讚我們家,“連吐痰的地方都沒有。”
大姑姥爺喜歡讀書。這種喜歡近乎崇拜,即對書本和字母的崇拜。在大姑姥爺家裏,一次我看見他從炕上飛躍下地,從櫃裏拿出一個紅綢子包裹放在桌上。他在銅盆裏洗手罷,手心手背在前襟擦好,以指尖拈綢布打開,取出一本精裝書,《茫茫的草原》蒙文本。他隨便翻開了一頁,借窗戶亮光念起來,音節之間停頓很長。
“何……勃勒,蠻聶,其……日格,恩……烏……德日,包勒……(不然,我們的軍隊,今天就……)”
他至多念上5分鍾,就心滿意足地合上書本,眼裏光芒四射,把書包好,放回櫃裏。他這時粗野地罵我一句“額何敖孫聶乎(約為——狗日的小子)”,然後大笑。
前年春節回家,和我媽閑聊。我讀《赤峰日報》,她戴花鏡縫什麼東西。我媽說:“你大姑姥爺死了。”我“唔”了一聲。這不算新聞,20年前他就60歲了。半晌,我媽沒言語,抬頭看,她淚淌了一臉,因為抑製哭聲而顫抖著頭頸。我愕然了,但終於說不出什麼。
大姑姥爺太微末了。當陽光射入時,我們打掃房間,會在光線的斜柱裏發現許多塵埃像閃亮的顆粒下墜。很快,一顆(也許算不上“顆”)塵埃落定了。這就是我大姑姥爺的一生,無所增減,對誰或什麼都無所驚動。他如此散漫認真地活了一生。大姑姥爺對利害糊塗,但精明者雖深通利害,又焉知此時利乃彼時害,今日是而明日非呢?大姑姥爺對美和生命多麼認真,倘若上帝突然下諭,說人在活著的時候笑聲最多的人可升天堂,大姑姥爺就有福了。
在城市,在人對人都不肯微笑的都市,上哪裏去找與蜜蜂談話、與花瓣親吻以及抱著老黃牛腦袋貼臉的大姑姥爺呢?
寧丁舅舅
寧丁的眉毛生得平直,像用格尺比著畫的。眼睛細長,亦平直。他的嘴削薄,抿成一趟線,而鼻管垂直而下。倘用毛筆蘸濃墨在他鼻側唇上點一頓點,這張臉就念“國”。因為寧丁的額角、兩腮及下頦均方正。
然而寧丁在起名字時,並未參考“國”字。蒙古人將國家叫做“沃勒斯”,一種遊動的感覺,不像“國”字,恍惚文王囚於菱裏。
寧丁是我舅舅,我母親二姑姑的長子。對吾母的大姑二姑,我們分稱“大板姑姥姥”和“呼市姑姥姥”。大板,非日本城市或新疆的冰川,是吾母祖籍巴林右旗的一個鎮。呼市即呼和浩特,為毛延壽所誤的王昭君埋在那裏。最主要的,它是內蒙古自治區的首府。
寧丁長我三或四歲。我在由兒童轉入少年的時期,寧丁是吾偶像。我崇拜他的尚武精神、口若懸河的表達才能與化險為夷的杜撰力。少年人,誰都喜歡言說怪、力、亂、神,言者與聞者都不囿於事實或規律,因為這是閑聊激勵神往憧憬。然而,在高潮迭起之後,能妥帖收尾就讓人服膺了。
我們家西屋——盟公署家屬院的房子俱兩間,一東一西——冬天不生火亦不住人,炕上置放結白霜的黏豆包和羊腿,牆上糊有《昭烏達報》蒙文版的報紙,豎排如龍蛇的蒙古文字母間,偶爾有一兩張新聞照片,是毛澤東與林彪向城樓下的什麼人笑。毛的笑容寬廣無遮攔,林笑起來羞澀勉強,像哪兒疼。西屋還有耗子,在秫秸與紙紮的天棚裏窸窣,炕洞裏有我私藏的日本刺刀一,火藥槍與彈弓各一。冷風從窗戶嗖嗖往來。萬物皆備於我,開始吧。
寧丁與我都很冷靜,雖然這是一場(描述的)酷烈戰爭的前夕。當時他約12歲,從呼市來我家過春節。寧丁眯起眼睛——隻有眯起眼睛才能透過硝煙看清陣地——雙拳在胸前劇烈抖動起來,鼓起的腮幫子頻出“吐吐!吐吐吐吐!”的機槍掃射聲。這是那種重機槍,帶鋼板(即夏伯陽指揮的那種),後來我知道此為“瑪克沁重機槍”。吐吐!寧丁對著我家西屋的東北角掃射,他最擅再現戰爭場麵,尤其是正規戰爭。他渾身因掃射而戰栗——重機槍很難駕馭——表情慘烈之極但決無懼色。不消說,這一陣兒二千發子彈殆盡,但子彈有的是。我深受感染,以兩手在他身邊傳遞,表示托送褲腰帶式的子彈鏈,電影裏的重機槍均如此。他挑劍眉瞪我,大吼:“別管我,你指揮三營堅守……吐吐……二一七吐吐吐吐高地。”我說:“是!”並坐在炕沿上向他敬了一個禮。原來他的重機槍不須續子彈,然而三營在哪裏?但我,如孔子說的“白刃可蹈也”,不管有沒有三營,我必須守住二一七高地,便端起三八大蓋“啾!啾!”地散射。不料!寧丁殺得性起,邊射重機槍邊騰出右手,自腰間掣手榴彈一枚,咬去導火索遠擲。“咣”。寧丁在其“咣”中並不減少“吐吐”的頻率。我抬眼看牆東北角的敵軍,雖千萬人,俱屍橫遍野矣。後來,他索性棄掉重機槍,雙手齊擲手榴彈,擰蓋,咬導火索,前擲及“咣!咣咣!”極為麻利,而且擲出數量必與“咣”聲相符,最後,他雙手像抱一捆蔥的樣子,粗粗一係,即集束手榴彈,用盡氣力咬導火索並推出去,嘴裏發出前所未有的“咣!”聲震屋瓦。
“怎麼啦?”我媽突然拉開西屋門,手拿鏟子,外屋傳來菜在鍋裏的嗞啦之聲。太殺風景了,我賭氣不語。多麼好的戰爭在高潮處竟被我媽所掣肘。寧丁臨危不亂,做出叵測的樣子,對我媽說:“你的,八路的千活?”我媽左右觀察並無異常,說“別瞎鬧”,關門走了。
戰爭,若想再繼續已經不能了。寧丁坐在炕沿沉默著,突然鄙夷地瞅我。他始終鄙夷我,但絲毫不影響我追隨他的興趣。“你——”他傲慢地問,“知道加農炮嗎?”我卑微地搖搖頭。1968年或1966年,寧丁已知道加農炮、榴彈炮、山炮、T三四坦克,這不是大師嗎?而我,隻知道三八大蓋、日本戰刀和迫擊炮。
我突然想起我爸說狗牌擼子很高級。“我爸說狗牌擼子……”
“屁!”寧丁斷然駁回,而且說我爸說的是屁。我痛苦地忍受著他的無禮。1955年我軍授銜時,寧丁他爸是少校,我爸隻是騎兵中尉。“最厲害是加農炮!”他說,用右臂代炮管劇烈伸縮,“咚!咚咚!”聲音弱一些了,怕他姐即我媽幹涉。寧丁的眼睛進一步眯起來,估計是炮崩的塵土所致。
“你整吧!”他或許累了,讓我搞一場戰爭。說起來慚愧,我真沒有經驗,隻會鬼子進村這一簡單功課。鬼子戰鬥帽下飄著破抹布一樣的玩藝,平端三八大蓋前進。嘴臉要凶惡些,突出鼻下有一撮小胡的意思。
順便說,上麵這段旋律是70年代的中國小孩人人熟知的旋律。我們盟公署家屬院的驍勇子弟用石塊攻打遼河工程局家屬院、氣象局及外貿家屬院的“逆賊”時,都高歌此曲,所向披靡。
我整了幾個來回,寧丁又鄙夷了,說:“不堪一擊。”他12歲就會說“不堪一擊”,我聽著像外國話一樣。
這是那年冬天的事。寧丁要走了,我有些悲傷,沒人鄙夷我,我也沒人追隨了,偉大的戰爭場景離我而去。在他身上,我得知自己不過是個日本軍曹或伍長,所操日式步兵戰法而已。而寧丁(漢名趙喜龍)是偉大的朱可夫與華西列夫斯基,能指揮多兵種協同戰役。雖然,寧丁有一次喝多了水果酒,禍害我爸的腦袋與耳朵,說我爸是“那大頭”。我和我姐塔娜幾乎下淚,但不敢言聲。我爸是他姐夫,他有權破壞吾父尊嚴。吾父哈哈笑著,我爸這個人一遇窘境,便哈哈而笑,聲音響亮幹澀。寧丁走時,答應在北京給我買一個牽線的木偶。我最喜歡木偶,因為我兒時很少與別人往來,倘有木偶,就有了夥伴與救星。在車站,我怯怯說:“舅舅,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