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耐煩了,說:“別婆婆媽媽的。”
我等了兩年,木偶終於沒有寄來。
這兩年意味著什麼呢?內蒙古挖“內人黨”的運動進入關鍵階段,他我兩家都陷入滅頂之災了。
三年後,他父親和我父親在運動中都得以苟活下來,我獨身去呼市看望寧丁、姑姥姥與姑姥爺。我那時約12歲,一是心儀寧丁風範,二在於吾母深受留洋的外祖父的影響——一定讓孩子見世麵,就去了。
寧丁的家住在新城西街,有窗軒開闊的四間青磚房子。寧丁之父,我姑姥爺是蒙古史專家義都合西格先生,他對北元史尤有研究,曾租住頤和園的房子寫出專著《英雄陶格套傳》。姑姥爺是騎兵五師的人,凡騎五師的人在“文革”中無不死去活來。這個師有中國最優秀的騎兵將領高萬寶紮布、王海山、奎壁等人。青藏叛亂即被該師靖平。我獻給敬愛的姑姥爺一瓶“威士忌”,他甚滿意。
我在寧丁家裏小住時,發現他變了,謙恭溫和,雖不藐視我,但隔膜深矣。原因在於他棄武投文,跟內蒙古歌舞團首席提琴家胡賽樂(音譯)學拉小提琴,並學英語。我很失望,小提琴與英語,離我們共同的理想遠甚。他說英語就是“盎格力士”,問我學不學。我不學,因為這是異域的陌生的語言。而小提琴,他從早到晚都在拉《牧歌》,等等,乏味,但後來我想,寧丁在“文革”中學小提琴與洋文,實在是英才所為,盡管這與我所認定的作為傑出將領的地位遜了許多。在寧丁家裏,我在姑姥姥的書房裏讀了許多有趣的書,如《一個預審員的筆記》、《青藏平叛紀實》等。我還偷喝書房裏的酒,實際姑姥姥已經發現了,但沒言聲。後來,我偷斟過量,滿麵紅光地高談闊論,他們微笑著。我12歲,是幹一些壞事可以原諒的年齡。臨走,寧丁與我到烏蘭恰特劇場觀看樣板戲《奇襲白虎團》,他說內蒙古京劇團的李小春先生演的楊子榮,實在比童祥苓要好。在當時,這都是反動話,因此要偷著說。
回赤峰,我給他寫過信,他回信說“不要寫趙喜龍收……,因為沒有人知道趙喜龍是誰。後來,信少了。小時候,我會寫的字很少,一個”舅“字很令我頭痛,不易分清它與”鼠“或”鼻的區別。
又過了許多年,我自赤峰調入沈陽後,去呼市拜訪寧丁。他已是內蒙古廣播電台漢語新聞部的主任,性情寬厚大度,很像姑姥姥。我在他家裏喝了一瓶醬釉的茅台酒,寧丁沉默地微笑著,臉頰酒窩現矣。但他涓滴不飲,看我喝酒,並聽我誇誇其談,人真是怪了,寧丁沉靜厚重,我卻饒舌了。他嶽父是內蒙古政府的高級官員,此酒即他嶽父的家藏,比白瓷瓶茅台貴與醇許多。我喝了一瓶酒竟不醉,下樓矯健騎車,甫出幾步仆地。抬頭看,竟不認識此處為何處了。我問樓前老嫗:“大娘,這是哪兒呀?”她反問:“你要到哪兒?”
我無計環視,發現大門在身後。我競摔了一個180度的轉折,眼角擦破了。回招待所,對鏡觀看傷口,自語:“喝這麼多年酒,還未在臉上留疤呢。”
寧丁夫人貌美賢良,名蘇麗婭,女兒現在該上初中了。寧丁的弟弟,亦是吾舅德力黑,是電影放映設備方麵的技師與負責人,對我友善,承贈筆硯及從國外帶來的禮品。我與他們多年未見了,寧丁亦贈磁化杯與蛇皮領帶給我,比木偶貴得多。近年我敷衍短文糊口,竟被親戚看成是一種出息,慚愧。德力黑的妹妹名小妹,亦結婚生子。
日前,家母來信說姑姥爺(寧丁的父親)患中風,因醫療費不易解決,到伊克昭盟住院。他曾任那裏的文聯主席。
這都是我不願聽到的消息。除了疾病之外,多麼想聽到老人們的好消息啊。
其木格姑姥與其其格姨
其木格,是我媽的二姑。但我媽並不叫她二姑,而叫“其木格姑姑”,對我們則稱“你呼市姑姥姥”,區別於“大板的姑姥姥”,即“大姑姥姥”。
其木格姑姥姥(下稱姑姥姥)與我母親烏雲高娃、其其格姨三人,年齡相仿,一起投身革命。當時還沒建國,因此投身的是新民主主義革命。她們輩分雖不同,但當時蓋著一床被子睡覺,嘁嘁喳喳,親同姐妹。如今她們都老了。
姑姥姥,軒昂。她是寧丁的母親。我曾說寧丁之相橫平豎直國字臉,是因為姑姥姥即此貌,但嫵媚若幹。她舉止如白鵝,我說的是豐子愷筆下的白鵝,端莊,有板眼,喜獨行,富將軍氣概。
按說人老了,應該寄寓某家,大兒、二兒或女兒家。姑姥姥似乎並不定居誰家,無論寧丁、德力黑或小妹家。她或許住幾天,隻幾天。大部分時間在街上緩行,也不鍛煉,隻是旁若無人地緩步走,手裏拎個兜子。兜子裏倘有燒餅(呼市稱為“貝子”)或廉價汗衫,也是她出於興趣所購。
她說話慢條斯理,對國事不插嘴,對家事尤其涉嫌是非的家事尤不插手。她也許認為,健步悠遊於呼和浩特寬闊的大街,比卷入紛爭更佳。
那年我去呼市,住在德力黑舅舅在電影公司的一間閑房裏。每天一早,姑姥姥已來到,為我煮牛奶,端一盆新鮮的“貝子”。我由於習慣不吃早飯,便隻喝奶而未吃“貝子”。
姑姥姥掰開一個“貝子”,送到我鼻下,說:“你聞,香麼?”我說“香”。姑姥姥沉靜一笑,“那你吃吧。”
那些天,我每天早上都吃到兩個新鮮“貝子”。
我12歲那年去呼市時,臨走由姑姥姥送到車站。我第一次被人送到車站,看姑姥姥站在車窗前的雪地裏,等著車開。我第一次嚐到與親人分手的悲楚,車一動,手伸出去卻被玻璃阻擋。雪落在姑姥姥臉上融化了,她臉色光潤新鮮,眯著眼向我擺手,口中說出的話被車輪聲壓住了。
今年夏天,我媽因為家族間的某種誤解在心裏繞了個疙瘩,每日鬱鬱望著窗外,家政廢弛。我們焦急,怕她弄出病來。這時,姑姥姥和其其格姨從遙遠的呼市抵赤峰,開導家母。姑姥姥說話都是高屋建瓴的口氣:“高娃,你如何如何……”大意不外是應該超脫自救。我媽並非不通道理的人,但尋常道理,隻有從她尊重並親密的長者嘴裏說出,才能冰釋矛盾。我很感激她與其其格姨的友情訪問。
那幾日,姑姥姥見我父親肺氣腫,上街買了一件T衫和一包戒煙糖。T衫前胸後背畫著滑稽的卡通漫畫和“我要戒煙”的大字。
姑姥姥對我爸說:“那順,你穿上這個,就把煙戒了。”我爸於是穿T衫出沒稠密街衢,熟人紛紛注視,他一星期未吸煙。
姑姥姥剛走,我爸立即脫下此衫,頗不滿,我媽說:“那你為啥穿?”
吾爹憂慮傾訴:“姑姑讓我穿,我哪能不穿?”
家父已逾66歲,其憨直可見一斑。他脫了戒煙衫後,當然又大吸其煙了。
其其格姨是我媽的伯父的獨生女。此姨年輕時漂亮得沒有辦法,是盟文工團的。我媽起初也是文工團的,後來不知什麼原因不是了,我認為是由於不及我姨漂亮。那時候(即我小時候我姨年輕時候)她穿一件淺灰色的大翻領西服、高高挺著胸脯,傲慢而美麗。在赤峰這樣一個小城市,我姨是明星。赤峰雖然小,也有盟長和司令一類的長官,北京或內蒙古來了更大的官,盟長或司令就請我姨到賓館跳舞。她還拍過電影,是什麼電影我就不知道了。
後來,其其格姨到赤峰七小當音樂教師,這是使我心花怒放的一件事。我一年級,其其格姨進來上課,全體學生“嘩啦”起立。我分視左右,他們為我姨起立,不亦快哉。坐下。我姨教我們唱歌。我們走——在大路上——,唱!我們走——在大路上——。這時,我唱的聲最大,我要使勁唱!每個樂句,我都搶唱半拍,別人唱完了,我的延長音還在教室回蕩不已,因為這是我姨教的。你們有姨嗎?我坐在第一排,目睹其其格姨穿高跟鞋起伏踩踏風琴,雙手飛掠鍵盤。她有時以眼神遞我——倘若我聲音過大或拖音太長——眼神中帶著忍俊不禁的笑意和責備,這時我的歌喉愈響亮,因為我姨不僅是我姨,而且看我。那時我最愛上音樂課,鈴響之後,我屏住呼吸等待其其格姨走進教室,她美麗矜持地掃視大家,目光最後必落在我身上。幸福啊!我雖然隻有一年級,但那一瞬間,心裏像鮮花像爆竹一樣迸然開放啦!況且我姨臉上總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美麗的哈瓦那,唱!”多好。下課後,我對同學們說:“我姨要是不教你們,你們根本不會唱這個歌!”彼等無不諾諾。這是我姨,知道不?
後來,我姨到了錫林郭勒盟。我在學校也隻好陷於平庸。
其其格姨聰明、好勝,但命並不好。離婚後,她在錫盟與一位多子女的軍隊幹部結婚。我這位姨夫名叫布和,厚道善良。為了拉扯他那麼多的孩子,我姨大約吃了許多的苦。
她的前夫在赤峰,我們全家下放五七幹校的時候,曾與他在一個連隊。我一般避免和他交談,倒沒什麼仇。隻覺得親戚不複親戚,談話便無趣。他左肩胛突兀隆起,屬於單側駝背,據說是拉小提琴造成的。一次,他慈藹地對我笑,說:“原野,你小時候很聰明。”
我不大高興,因為這種親近試圖恢複某種不宜恢複的距離。他已再婚,妻子是京劇花旦,也在我們連,每天吃飯都在一起。他又說:“你四歲的時候問我,楊樹葉為什麼是圓圓的,柳樹葉為什麼是長長的?”
當時我十二三歲,是半大小夥子,很難堪別人提兒時的事情。再說,我現在快40歲了,仍不知楊樹葉之圓圓或柳樹葉之長長的原因。
他還說,“你小時候特好玩兒,大腦袋、羅圈腿。”我隻好硬著頭皮聽下去,我知道這並非誣我。我兒時的確像他說的那樣。但他的懷舊令人不安。此公當時初得兒子,名大鵬,幹校的人起名“座山雕”。前幾年我見到了大鵬,英武相,用沈陽話叫“有樣兒”。可惜大鵬的父親,即我姨的前夫幾年前患腦溢血去世了。
我姨和姨夫在錫盟離休後,遷至呼市的部隊幹休所。前幾年,我由寧丁舅舅陪著,去看望其其格姨。到了她家樓下,我鎖車往裏走,寧丁說:“你姨在這兒呢。”
我轉身看,一個枯瘦的蒙古老太太,笑對著我。我真不敢信,其其格姨當年神采飛揚的樣子哪裏去了?她的驕傲、矜持和美麗全都被歲月淹沒了。我真奇怪(我的奇怪不止一次了),那些蒙古婦女無論當演員或官員,無論進北京或呼和浩特,到晚年無……不像牧區的從未走出過艾裏(村子)一步的蒙古老太太。我感慨於歲月真是風刀霜劍,把一個美麗女人的汁水全都戕盡了。我其其格姨,眼窩的皺紋和臉上的皺紋密集太多,我想就是用鞭子抽用刀砍也不會使一個優雅豐腴的女人如此滄桑。而我又高出她一頭多,竟不知所措了。20年,也許是25年未見其其格姨。在她家樓前,我不禁失聲痛哭。
我一邊流淚,一邊走進她家的小樓。她家甚好,樓中有樓,歸一家住。我坐在沙發上,隻覺得需要大哭,一洗襟懷,把什麼東西哭出來。我姨靜默著,略有不安。寧丁舅舅尊重地看著我哭。哭過,說了幾句話,要走。我姨上樓取姨夫毛料褲子送我,收下了。出門騎車,回頭看其其格姨瘦小身影,淚複下矣。
又有好多年沒見她了,這個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