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剛開始出外喝酒的那些日子,恰是攜我遊曆的時光。在故鄉的小城裏,他享有著翻譯家的美名。他濃密的黑發向後背梳,豪爽俠氣,儼然美丈夫。他把一些後來被稱為“大毒草”的流行小冊子譯成蒙古文出版,如《鬆樹的風格》。有了錢,就找人喝酒。喝酒時,他牽領著我歸去來兮。當時我五六歲。
我爸的酒友都是軍方戰友。如昭烏達軍分區的那森太、官根紮布等人,他們均為騎兵二師的革命刀客。
對我來說,有趣的記憶是一次酒後相送的一幕。當時我爸用洋鐵皮水桶盛了滿滿一桶生啤酒,遠足十裏之外的東大營(騎兵團駐地,番號四九四八)找我媽的一位表弟喝酒。我爸體格好,大骨架子,拎著一桶啤酒抖擻前行,並不吃力。路途是一條從沒通過火車的鐵道線。兩旁柔細的沙丘上是枝葉招展的綠楊。行出幾裏,我爸又生創意,撅一根茶杯粗的樹棍擔著酒桶,我擔他提。待我右肩膀腫痛時,則換左肩。夏日流火,我們爺倆汗浸衣衫。歇著,我爸箕踞桶邊喝一氣啤酒。我說:“爸你多喝點,省得沉。”我爸沉頓臉色:“那哪行!”
現在知道,啤酒在不密封的容器裏晃蕩十裏,泡沫逸盡,味也薄了。但這隻是“現在知道”,正如現在沒有提著一桶啤酒步行十裏邀人痛飲的父子了。
到了東大營,我那位上尉表舅歡喜不安。他個矮麵善,手捧我爸的白府綢褂子與草編禮帽尊重地掛在高處,轉身吆喝外屋的老婆:“炒菜!”菜隻有炒雞蛋與肉罐頭兩樣。我們家的洋鐵皮水桶安置地中央,他們敞懷暢飲。動箸“咕咚”之前也有幾句寒暄,“姐姐好嗎?”舅舅問,“弟妹好嗎?”我爸問。回答皆是“好,好”。碰杯之後,他們執軍綠色的搪瓷缸子探入水桶舀酒。說著喝著笑著,酒至半桶,彼此露出敬佩之色。最後酒喝幹了,雞蛋也炒過了三次。我表舅把兩個茶缸並放桌上,踉蹌著舉起並不重的水桶,使餘汁分流兩杯之中,甚至左一滴右一滴。這時,他發現酒裏早匿一隻昏迷不醒的瓢蟲。便拈出大笑,仿佛發現了同誌。
說實話,我爸那時並不通酒味。他私下對我講過,“酒有什麼喝頭?白酒死辣,啤酒比馬尿都難喝”。那他為什麼還喝呢?一個窮苦的蒙古孩子當兵打仗進城,而後拚命工作——為革命報恩與出人頭地的動機兼而有之,哪裏有喝酒的閑心呢?況且家父之稿酬並不優厚,豐衣足食而已,同時要給鄉下的癱子大伯彙錢買米。他要在酒裏喝到什麼呢?我現在想,他處於某人或某思潮強有力的政治鉗製之下,茫然不知出路,要永遠為他父親的曆史問題贖罪。即使在戰場上拚死衝鋒或於編譯業務中獲獎也不能使其前途略添亮色。於是,他需要朋友與傾訴,換言須將憂憤轉瞬化成歡樂。有這麼好的玩意嗎?有,這就是酒的神力。一群蒙古男人圍而飲之的好玩意兒。
我表舅把指上的瓢蟲彈飛之後,穿上軍服,金色的肩牌上三顆銀星。他扣上大寬皮帶,由肩至腰另有一條窄皮帶(至今我仍不知其稱謂)斜挎,煞是好看。
“走!”他說,當時天色已經黑了。“我送你們。水桶撂這兒,下禮拜我拎啤酒上你家喝去!”
“別別!”我爸推掌,像分開兩扇門一樣。“桶我們拎回去,你哪能拎一桶酒去?忒沉!十裏多地呀。”這時候他說實話了。進屋時我爸還輕蔑地稱這桶酒“飄輕兒”。
“那你不拎來了嗎?”表舅質問。
“問題是你到我們家喝酒,門口館子有的是酒,你拎它幹啥?”
“那你拎它幹啥?”
“那我也不能空手來呀?”我爸委屈地說。
“你不帶孩子來了嗎?”表舅指著我。
我爸仰起臉困苦地思索著水桶的問題。他豹眼環張,大分頭傲慢右梳。我們家族的人眼睛都大而圓,這並非想威脅誰,就像我爸筆直削挺的鼻子也沒想嚇唬誰一樣。他隻是罵人的時候才把眼睛眯一眯,所謂“小視”。
“嗯”。我爸首肯了,他可能想起蒙古人素無將客人帶來禮物的兜子空虛帶走的禮數,一般裝點兒奶豆腐紅糖什物請客人攜回。但我爸帶來的是一隻鐵皮水桶,的確不同凡響之至。“你去的時候裝半桶就行。”我爸懇求。
“一桶!”
“半桶!”
等等。這裏不敘了,因為都是醉語。當時我剛剛掙脫第二次睡意,在擺弄表舅的遼沈戰役獎章。表舅母金香溫良微笑,聽他們叱吒爭論。最後,水桶在此客留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