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斯琴的狗和格日勒的狗打架(2 / 2)

在格日勒穿著城裏的衣裙飄然而至遭遇各式目光時,她大姐斯琴的笑容是始終不變的。斯琴50多歲了,當了奶奶。我父親在內蒙軍區的時候,接她赴呼和浩特讀到高中。每天早飯前,她盤著光潔的頭發,領著所有的孫男弟女,蹣跚著從她家房後的牆豁兒邁過,朝燈籠家走來。我每天都去公社買一些果蔬,分給孩子們。當斯琴的六七個孩子領到自己的一份時,她就滿意地笑了。過去,她總是隔一會兒就把煙袋鍋點燃,雙手捧給炕頭的我爸。如今我爸戒煙了,她隻好自己吸,也減少了場麵上的隆重。我們無論說什麼,斯琴都用“哦——”來應答,這是用吸氣來完成的表示謙卑的語氣,如滿洲人的“嗻——”。有時,我們說的話跟她不搭界,斯琴也“哦——”著,笑容是不變的,眼睛在看裏外屋各家的孩子的項鏈和手鐲——這是我媳婦在小商品市場買的小工藝品——誰的更值錢。對格日勒的大紅大紫,斯琴就這麼笑著,寬厚而大度。

有一天,我們吃完晚飯在窗下納涼。格日勒的女兒薩如拉用裙子的一角遮住臉,唱了一首《雲良》,聲可裂帛,繚繞入雲。牆邊的木桌上,一頭開膛的肥豬仰麵臥著,這是吾侄保鋼訂婚用的。寶蓮單腿跪在豬旁,用碗岔子刮它身上的毛。豬身自得耀眼。這時格日勒把薩如拉的塑料項鏈給其狗巴達榮貴戴上了。巴達榮貴黃毛高腳,輕佻而膽怯,也有格日勒式的天真,一看即知涉世不深。它有些怕斯琴家的狗,又躍躍欲試。斯琴家的狗是穩重的,不屑巴達榮貴的高腳。就在後者進退飄忽時,斯琴的狗一口咬住巴達榮貴的紅項鏈,然後向一邊拖。巴達榮貴立刻麻爪,張著嘴卻叫不出來,幾乎要被勒死。格日勒跑過去,對準斯琴的狗扇了一記耳光。

“咄!”斯琴大吼,我看到她一臉怒容。隻有罵牲畜才用“咄!”她顯然對格日勒打她的狗不滿意了。見我們在看她,斯琴臉上已堆滿了笑容,恭順地垂下頭,“哦!”

格日勒從小就沒媽。我爸曾經說:“等你大伯死了,更沒人拿格日勒當玩意兒了。”大伯今年春天已與家人永訣。他們來信說,朝克巴特爾與斯琴兩家互毆,住院並報官了。我媳婦給格日勒的華麗衣裙怕已被胡四台毒辣的日頭和絆腳的荊棘曬褪色並撕為條縷了。不知她今年種黃豆了沒有?寶蓮畏縮著,薩如拉在一邊洗小手絹一邊尖聲歌唱,大伯死了,格日勒站在孤零零的泥屋前麵,扭著手指,她那天真的笑容該向誰展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