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一提起“文革”,我就想到玻璃。“文革”給我的最初印象,就是隨便砸玻璃。後來才演成這樣那樣的風雲。

那時我小,剛上學,是小別人兩歲提前上學的,跟在別人屁股後麵四處看砸玻璃。盟公署家屬院的小孩兒常研究哪個機關或學校的玻璃還沒有砸。他們研究畢,一聲令下,浩浩蕩蕩去玻璃激戰。

公家的許多地方都沒人了,院裏奇怪地寂靜。這幫家夥開始也猶豫,互相推辭,“你先砸”,“還是你先砸……”不知是誰,一磚頭飛擲過去,“當啷”的粉碎聲震響。他們像兔子一樣掉頭跑,跑到沒氣力,遠遠觀望是否有人怒罵追趕。沒人,慢慢回去,一通亂砸,把所有的玻璃砸得粉碎。

這情景與電影裏納粹的做法很相像。

砸過的窗戶如同呲著一口口獠牙。更弱小的孩子用小石子飛擊“獠牙”的碴兒,“叮叮”,並不礙什麼。

看他們砸玻璃,我心裏“咚咚”跳,即害怕又興奮。每次想砸都不敢。我想到磚頭從手裏飛出去,落在玻璃上,“當啷”粉碎,心就縮緊。而且,當第一聲爆響我們掉頭跑的時候,我都認為有一隻鐵鉗般的大手會從背後捏住我們的細脖梗,罪惡感遍布全身。但每次都沒有這樣的大手。而在“沒有”的欣慰當中,似有更深的焦慮。

有一陣兒,看到一處單位的玻璃完好,竟有視覺上的不適應。定睛看,這是一家軍人站崗的院子,才釋然。

碎玻璃的事件,隨我上小學開始就開始了,到中學畢業還沒有結束。我現在回想畢業時的赤峰二中的校園,雖然並非所有玻璃都是碎的,也並非所有的玻璃都沒碎。那是在1975年。

還有一件事跟玻璃有關。1969年冬季,風傳蘇聯人就要打過來了,經赤峰進攻北京。那時赤峰街家家戶戶的玻璃都用紙條糊成“米”字型,放眼看去,另有一番景象。有人說盟醫院的玻璃不糊紙條,代以膠帶。我們結隊參觀,是膠帶,看人家多文明。家屬院有一戶姓蔡的人家不糊“米”字,是“十字”。我們看了不順眼。後來聽說他家地主成分,是天主教徒。民兵來了,訓斥:“你想用十字作暗號嗎?蘇修來了不炸你家。”老蔡家嚇得趕緊糊成“米”字。為什麼糊“米”字?街道說蘇聯人的炸彈遇著“米”字就不響了。我們聽了興奮。

過了幾年我才明白,“米”字並不避彈,而是在爆炸氣浪的衝擊下,玻璃碴兒不至橫飛。關於赤峰的備戰,還有一種說法,說是赤峰若被攻占,北京就要失守。我們深為赤峰的戰略地位而光榮,如果有北京人見了我們客氣,也不為過謙,我們會大度地拍他們肩膀:放心吧,我們一定死守赤峰,沒看家家的玻璃?米米米,多麼肅正。而又說,赤峰之咽喉在以北40裏處的木頭溝。此處不保,赤峰則不保。此話讓人生氣,木頭溝算什麼玩意兒?默默無名卻把握赤峰甚至祖國心髒之安危,我兒時為此沮喪。所幸蘇聯人未敢擅入,否則木頭溝一帶必有激戰,此地也如珍寶島一樣榮入史冊。現今則可開發“木頭溝一日遊”與“木頭溝啤酒”,不致凡庸。

許多年過去了,生活處於玻璃完好與不必糊“米”字的時代。然而無論何時何地,我一聽到玻璃的爆碎聲,心裏都會縮成一團,半天才呼出一口氣。我不明白為什麼恐懼這種聲音。

雖然我早已是一個成年人,雖然現時是一個和平年代,雖然我不斷提醒自己“文革”已經過去了30年,但發現自己的內心深處仍在懼怕“文革”,非常地懼怕。當年,在砸玻璃之後不久,我家就陷入了滅頂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