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身份的人在拭淚的時候也有身份,那些珠光寶氣的貴婦偶爾也會哭,雖然她們大多心狠,但還有比其更狠的人,譬如她們經商的丈夫。當夫君與小姘出入,太不像話時,她就要哭了,哭時,以精美手帕在塗滿眼影和睫毛油的眼眶上按,當然是輕輕按。按完用眼掃視手帕。嘴裏一般是“沒良心的……”這樣,淚水總也流不成行,哭自然已經哭過了。
我佩服那種真率的人,他們大多是孩子。他們淚流滿麵,大顆的晶瑩的淚珠掛在腮邊,眼睛並沒有因為流淚而不大睜著,清澈依然。孩子們的淚水如兩條河從眼睛流下。每到這時我就想起迦爾洛的詩“格林納達有兩條河……”
女兒鮑爾金娜小的時候也常哭,那眼淚的確自眶裏滾出,我因此服膺“奪眶而出”這一成語創造者的觀察力。鮑爾金娜常用粉紅的胖手抓淚珠,邊哭邊抓,像摘什麼果子一樣,蓋因淚水流過臉頰而引起很癢的感覺。
有些人在哭過後就舒服一些,這同雨後展現藍天道理相通。這時,間或還會抽一口氣,完成哭事的尾聲。抽氣常常兩三口氣並為一口,胸脯為之起伏,情景感人。
淚水一般自左眼先出,這是我的體驗。當然此乃由情感引出的淚水。被燒炕倒煙引出的淚水,演電影由點眼藥引出的淚水,切洋蔥頭與吃芥末食物引出的淚水,均不擇地而出。吃芥末的人,挺直了腰板,雙眼無神,在淚下的同時鼻子翕動,等待著噴嚏,情景亦可觀。
小孩子擦拭淚水,多以手背塗鴉,他們的手背當然比較髒。一局哭事結束後,彼等的臉麵便暈成抽象意味的水墨小品。當背著書包的孩子麵戴這副尊容疲憊回到家後,大人劈頭便問:“又跟誰打架了?又挨老師訓了?”孩子很強硬地回答:“沒有。”心裏卻想“他怎麼知道的?”孩子常常對大人預卜先知的能力很欽佩也很煩惱。其實大人多不如孩子聰明,隻是拭淚的方式不同。
大人流淚,特別是囿於種種世故的大人有時競改變了流淚和拭淚的方式。譬如有人在悲慟時,淚水並不湧出,而是連續不斷地擤鼻涕。為什麼?淚水改道了。感情壓抑也使淚腺壓抑,淚水從鼻腔淌落,因此他們拭淚的方式是將兩指捏住鼻孔,低下頭來不斷地擤,聲音也因此哽咽。在這一類的哭法中,有一種用手帕掩蓋口鼻,訇然一擤的方式令我不安,常為之悚然。
在流淚的情景中,沒有眼淚卻硬擠的那種人,顯然是卑下的流淚者。他們暗釀感情,待眼眶稍事濕潤,便用上下眼皮擠出一兩顆淚珠掛著。淚就是淚,你擠它做甚?也不是金子。他們擠過之後,必用手帕大張旗鼓地擦拭,然後抽抽鼻子。
我在流淚的時候,眼球常常布滿血絲,不好看。哭過之後,眼皮又會浮腫,也不好看。我常常流淚,包括聽音樂的時候。我媽說我“眼眶子淺”。這是沒出息的同義詞,但說得實在很對,我的淚水常常一決而出,因為眼眶子淺。我的女兒卻能夠使淚水在眼裏盈盈漾漾,然後聚成大粒的淚珠。
人站著流淚,淚水會淌進嘴角裏,這時嚐出淚水是鹹的,同血水、汗水與海水一樣。人躺著流淚,會浸濕枕巾以至流進耳裏。頭幾日我做夢大肆涕哭,流了許多淚,流淚的原因已忘了,耳廓卻濕漉漉的。
現代人敢哭的很少,除非孩子。眾生之哭,大多是泣而已,又要掩麵拭淚。
二
古人常在詩文中寫到淚水“沾襟”或“沾巾”,印在書上有悠遠的詩味。
人到中年之後,我忽然知道這不是詩意的誇張,而是動作與心境的寫實。
中年或老境中人,無論傷別或感懷,一陣悲涼襲上心頭時,淚水蒙蓋眼簾。此淚極不暢達,想流都流不下來,視線因此模糊了。這時,悲苦人便扯一扯嘴角,用衣襟或葛巾在眼窩捂一捂,與京劇人物的動作一模一樣。這時,抬淚眼看去,襟上已印著黑棗大的濕痕。
農村的老漢或大娘,逢這時,用四指攥住棉襖袖子,拽直,在模糊的眼上點兩點。在戰爭題材的影片中,八路軍被迫轉移,其大娘在村口招手,接著撩起大襟在眼窩上左一下右一下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