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拭去眼淚的幾種方式(2 / 2)

這不是擦去眼淚。能夠淚流滿麵的人,心裏已有了一些痛快,雙眼也能炯炯看清周遭風景。他們擦的是留在臉上的淚痕。

使中老年人淚流滿麵的事,並不多,他們的淚腺經曆許多悲喜之後,亦有些滯澀。一點淚水湧上,便突然止住了,此刻鼻腔和眼裏俱酸楚。這情景被別人看了,形容為“淚眼婆娑”。

這種要用衣襟自眼窩把淚水吸下來的心境,如是悲戚也不是大悲,裏麵含著許多無奈,相當於枉自歎息。敢於“涕泗滂沱”的多是孩子,哭起來也百無遮攔。

另一種常常“淚沾襟”的人,與悲無關,乃迎風流淚的眼疾使然。

最大的淚滴,往往隻在小孩子的眼裏。成人的眼淚遠不及小孩淚珠那麼飽滿晶瑩。

我感動於小孩子抑製淚珠流出時的神態。這是一種原本不想哭泣然而沒有辦法避免的努力,淚水仍像一對難於割舍的朋友分離那樣,一步一回頭,它留戀著眼眶。這是經過克製而後發生的場麵,因而淚水可以蓄積得那麼充沛。

兒童淚水的感人還在於他們哭得真誠,毫無虛飾而慚愧,能放聲大哭是一種高人作為,多屬孩子與詩人。

孩子哭的原因,無論饑餓、玩具、受父母嗬斥,都是大悲哀。

大人在饑餓的時候仍能做出笑容,遭受委屈之後可裝出無所謂之態,而被剝奪了快樂的權利之後隻好漠然。

大人已經沒什麼可哭的了。或者說大人再哭就毫無道理了。當然那些懷抱著童貞之心的成年人仍哭得深摯有力。

大人的淚水稀薄。

大人的淚水流得極快。

大人擦去自己淚水的速度更快。他們不敢像兒童那樣讓淚珠像鈴鐺一樣亮亮地掛在腮邊裝飾。大人的眼睛在哭過之後發紅微腫並有些混濁,兒童的眼睛哭過像洗過一樣清澈。

我讀過台灣的餘光中所寫的一組悼母詩,如“而清明的路上,母親啊,我的足印將深深/柳樹的長發上滴著雨,母親呀,滴著我的回憶。”(《招魂的短笛》)

柳樹之雨幾近於哭,但餘先生未敷一個淚字。在他自己的生日所寫的詩中,他說:“永不忘記,這是你流血的日子/你在血管中呼我/你輸血,你給我血型。”(《登園通寺》)

不寫淚,寫血。更甚於哭了。

在餘氏的詩中,還有近於中年的冷靜和對冥冥大化的思索:“塔頂是印度的雲,塔底是母親/啟骨灰匣,可窺我臍帶聯係的一切。”(《園通寺》)

餘光中是有真性情的人,徹骨之痛也終於沒有哭聲。

沉默的人哭時頓失滔滔。

最為沉雄淋漓的哭聲,來自那些平素緘默的人們。

哭的至高境界在於痛哭,如同在眾人的睽視下淨去衣衫自懸崖縱人海中。它沒有哽咽的委屈,不是嚶嚶而泣的小氣。眼淚一決而出,一種至悲天下無人能敵。

痛哭有淚水傾盆而下,心境而後清涼。哭而能痛,亦屬大丈夫所為。

沉默的嚎啕,往往有著可怕的預感,如同暴風雨前的悶雷。

同樣感動人的流淚場麵,還有口齒伶俐者的默默流淚。他們善辯,但在這時卻流淚無語,外表靜穆了,內心已暴雨滂沱。

哭是一件令哭者後悔的事,至少有情人是如此。真正的有情人大多抑製自己的淚水,但淚水如世上許多不可逆料的事情一樣徑自發生。哭者後悔。他們在哭聲中暴露了心靈的最後一道防線——軟弱,並惟恐有傷尊嚴。

沉默的人在滔滔痛哭中獲得舒釋,善辯的人在默默流淚後領受到語言所無能為力的寬慰。

哭泣的有聲與無語,也就標明了兩種不同的人生姿態。

還有一種“長歌當哭”的人,將感情移入更藝術也更深摯的領域。

而杜甫,不哭亦不歌,隻從牡丹花蕊的清露上,透過際遇模糊地看出自己心底“感時花濺淚”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