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沒有肩膀,它的肩胛從脊梁扁扁地柳下來,順成兩條前肢,嫋嫋前進。
黑貓從桑園的灌木叢鑽出,沿水泥通道繞了一個彎兒,在我麵前坐定。盯著我,眼也不眨。
沒有誰這麼認真地打量我,況且是銅鈴鐺一般的大黃眼睛。我想學一種令黑貓詫異的聲音讓它不安,譬如老虎或耗子的聲音,讓黑貓感到有誰在罵它。我一出聲,變成了“曜唾”,並不知道這是什麼聲音。
黑貓隻將左耳向後癟了一下,沒走神。
我怎麼了?黑貓為什麼看我不眨眼睛?它像一位穿雨衣的郵差,或者那位參加過北伐披黑鬥篷的委員長。我用黑白相間的眼睛和它黑黃相間的眼睛對視,它的瞳孔已經細得不像話了,容易把人看扁。
我家過去養過許多貓,後來流落了。最後那隻老貓歸山前,平靜又含著飽滿的力量凝視我們家的每人,然後於炕頭埋首,第二天永訣。去年我患焦慮症,久醫無緣。一位民間醫師突然問我:“你過去做過殘暴的事嗎?”
殘暴?醫生家裏供著觀世音菩薩像,牆上許多錦旗,錄音機裏放出恍如隔世的五台山佛樂。我……想起奧斯威辛、南京大屠殺,要回憶自己的。當時我赤膝趴在醫生家的床上,準備受針。他用冰涼的酒精棉球這裏那裏擦,以手丈量位置,按壓骨肉軟硬。
“我殺過一隻公雞!”這是惟一一件殺生的罪行。
“噌”,針鑽肉裏,力透脊背。這屬於長針,醫師不斷朝裏撚。然後,他抬頭念了幾句什麼,我偏頭看到他70多歲仍然鮮紅的嘴唇。
殺雞是在端午節前夕。鄰居一位膀大腰圓的參加過珍寶島戰役的軍官,拎著雞和刀對我們一幫小孩說他不敢殺雞,神色畏葸。我們原本佩服他,這下該由他佩服我們了。我搶上前,把雞按在條凳上,一刀,雞頭落在凳角旁,冠子沾著土和稠稠的血。雞身還振翅撲騰,轉著圓圈,塵土和汩汩的血攪成漿糊。大家歡呼,雞腿登直,我有些害怕,看到軍官滿意的臉色,稍欣慰。
對我殺雞的罪過,醫師怎樣消弭呢?我偏頭想看他嘴上是否還在嘟囔。
“別動!”他說,“針斷在肉裏就完了。”
那次治療為七天,最後一日“走罐子”。把燃燒暗紅的紙撚投入罐頭瓶,“嘭”地扣你背上,瓶內霎時拔起二寸厚的紫色肉。這還沒完,醫師將嘬緊了口的罐子在背上努力推拉,痛如剝皮。旁觀的人說,罐子拔出一片血泡,再以罐口碾碎,內火必是退了。
我疼得很難耐,把牙齒“嚓嚓”磨過了之後,仍不可耐,遂以肩肘輾轉支撐。醫師說“你看你都站起來了,我怎麼弄?”
我隻好臥下,忍痛罵自己,報應啊,再叫你殺雞!當痛至頂峰時,我想大叫及大罵,吐露支部名單以緩痛。但事先醫師警告過:“別叫喚啊,老娘們兒都頂住了。”
走完了罐子,襯衣甚至不敢貼在背上,我隻好把胸挺成弓形行路。突然想起,我之殘暴不止於殺雞,還虐待過一隻貓。
黑貓,金黃如琥珀似的眼睛。當時我家住在箭亭子。夏天,黑貓翹著神氣的胡子,娉婷地扭著屁股閑逛,旗杆一般豎起的尾巴,隻有頂尖一點點微擺。它會猛地躍起來,投籃一樣,以雙爪捕蝴蝶,挺立良久始仆地。更多時候,黑貓高臥窗台,不懷好意地觀察落在電線上的飛鳥。然後,大舔特舔自己的爪子和尾巴,或用整個胳膊沐麵,把臉弄皺。
那麼,它是不是眼前這隻黑貓呢?黑貓的黃眼睛多精妙,要是用這隻眼睛鑲在戒指上就絕了。貓臉的輪廓漸收漸小,使你感到它有一副櫻桃小嘴,隻在鼻子下麵一點,又有胡子放射出去。錯了,貓的嘴線很隱蔽地咧向耳邊,那種樣子蠻像腓特烈大帝上翹的胡子。
有一次我把黑貓關進小棚,把塗藍漆的木板門關嚴,端起它下頦,瞧瞧猙獰的普魯士胡子嘴,再用日本話訓它一通,死啦死啦之類。把它縛在柱子上。那是“文革”初期,最好玩的一個時期,打砸搶還沒開始,所有的人都上街辯論,我們撿傳單並互相交換。這隻是在晚上。白天,天空靜悄悄的,我家豆角架的背後是一排燦爛的向日葵,鳥兒飛過,一轉身又旋回來。不上課了,我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以及能做什麼。性意識還沒有啟蒙。二丫在遼河工程局的乒乓球室和一個不知哪院的人親嘴,我們見到她就往地下吐唾沫,用力到口幹。
黑貓身上被繩子胡亂束縛,狐疑地瞟我,它身後是垛起來的劈柴。我拎起鋼絲鞭在手裏顫了顫。這是八一修造廠車床削下的廢料,螺旋如鞭,瓦藍鋥亮,每天都可以在後院大坑揀到幾根。我朝自己腿上來一鞭,用力大了,鋼絲鞭在空中展開,呸!疼死我了。瞪眼看,腿上一串均勻的紅印。很厲害呀。我抽在黑貓背上,它縮瘦筋骨,肚皮貼在地上。一共十鞭。一鞭、兩鞭,黑貓的耳朵平平貼在腦後,渾身顫抖,爪鉤伸出摳進土裏。第四鞭時,它叫了起來。
愚蠢和殘暴常常糾纏在一起,現在我難為情地寫下這些事。兒童幾乎都是殘忍的,換句話分不清善惡。至今我仍然感到羞愧。
我虐待黑貓的直接動因是剛讀過《紅岩》這本書,為書中描寫的酷刑所震驚。《紅岩》的主題,在我印象中是一個肉體所能忍受的痛苦與保守機密之間的比例平衡問題。讀過此書,我苦悶良久,我考慮自己能不能變成叛徒。對每件難以忍受的事,我都作為變節的尺度估量自己。譬如走牆頭失足把耳朵磕破了,在遊泳池最涼的水裏浸泡,他們合夥胳肢我,打針,走路看書撞在樹上。我察覺自己每次都有可能招供。我是叛徒?這種念頭使人痛苦不已。甫誌高,大分頭。我難過於自己的結局,街上是不是有許多人都在瞅我?
我現在回想這些事情時,用手揪著衣服的後褲,勿使它貼在潰爛(我老婆說並沒潰爛)的背上,醫師已為黑貓報仇了。黑貓當時是怎麼忍受的?它再沒出聲,那種鋸齒式的長短牙是咬不緊的。一個人描寫毆打動物是可恥的,尤其從今天的眼光看來。當時我沒有可恥的感受,我同時代的人可能都沒有這種感受。時代沒給我們富有人性的教育。那時,如果用一種方法給自己特別是別人帶來痛苦,會引來周圍的掌聲。1976年春節前,我們一幫知青在零下30度的嚴寒裏破冰彙地,渠堵了,我穿著棉衣棉褲跳到渠裏把阻流的冰塊搬開。上岸後,衣服已脫不下來,他們用木棍敲落我身上的冰甲,讓膝蓋能回過彎來。然後,像架死屍一樣把我弄到熱炕頭上,灌酒,按摩。我感動了,那麼多眼睛含著淚水瞻仰我。我跳冰水裏就像跳火坑裏一樣,忍受了別人認為無法忍受的事情,挖出了藏在庸人內心深處原本極少的悲劇意識,我們共享這種崇高的美感。如果我不能跳下去呢?水就漫出堤壩,浪費了。而我如果冰鎮之後癱瘓或殞命,則是另一回事,對別人仍有低回不已的壯美。那時鼓勵人們鋌而走險,而退縮永遠是可恥的。正如我給黑貓上刑之後,它平日的高貴悠遊氣度全沒了,變成了一個賊,見到我就左右顧盼,準備奪路。因此,你永遠不要相信一個人的氣質會決定於一個人的品格。在特殊的年代裏,軒昂者豪邁者,決不會同時是一個高尚者與善良者。在我家鄉的小城,一些留過洋的知識分子,說英語彈鋼琴穿西服把白襯衣翻在外邊滑冰聽唱片郊遊穿紅毛衣跳舞燙發講衛生,完了,他仍在“文革”被整得灰溜溜的,那副大罪臨頭的樣子讓人一看就覺得他仍不像好人。他仍在受盡折磨之後,也許有意弄出罪人的樣子保護自己。“文革”的真諦之一是被鬥的人要把能夠維護尊嚴的一切努力放棄,把自己變成狗屎,讓造反派們連踩都懶得踩,而後或可稍獲安寧。你不知道“說英語彈鋼琴……穿紅毛衣跳舞燙發講衛生”已經激起了工農群眾多大的仇恨,而有人多麼巧妙地撥旺仇恨的火苗,“試問今日之中國,究竟誰家之天下?”革命的目的不是為了爾等“說英語……講衛生”。這成了罪證。“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上述名言一點不錯。高貴者蠢到死都不知怎麼死的,而卑賤者的聰明卻沒有止境。民國七年,敖漢旗金廠溝梁的卑賤者洗劫大戶,把錦衣玉食的富人全家老小綁進山裏,從老太爺、年輕媳婦到兒童,悉數剝光衣服。卑賤者選一根茁壯的楊樹,於兩米高處削成尖尖的橛子,彎下,插入縛膊裸者的肛門,鬆手,讓樹反彈,把下體鮮血直流的可憐蟲繃到空中,落地而死。這種執行死刑的方法,能引起行刑者歡悅的笑聲,他們在別人的死星加入了一種遊戲的美妙。不然,他們何不將受難者斬首了事。而富人的兒媳婦或姨太太一絲不掛地彈向空中時,他們的笑聲已達高潮。這種刑法叫“坐繃”,至今被鄉人津津樂道。倘若使一個枯瘦肮髒的乞丐“坐繃”,行刑者也許會興味索然。戳破、踐踏、撕爛人的尊嚴,在很多人心底會激發極度顫栗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