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是通靈的。我相信所有的黑貓都如此。它恍如隔世地在你麵前坐下,為了讓你想起什麼。桑園的高度即樹的高度,碧桃的枝葉撫到三層樓的窗口。灌木圍匝,如桑園的短裙。我開始數黑貓的胡子,左唇七根,右唇六根,雜著一些短須。它粉紅的鼻頭如翻毛皮鞋的麵,眼屎是對襯的,一麵一塊。我家養過許多貓,上月我姐夫一氣說出這些已故的貓的名字:“堂·采查,花花,大媽,蔑吉嘎和黑子。”這麼多年了,他還記得。堂·采查是我姐看過一場西班牙電影後,將主人公名賜於新生的貓仔。我媽鞠躬盡瘁地喂養,說上輩子欠它們的。當貓用舌頭在碟裏嘩嘩撩著喝牛奶時,粉紅的舌頭簡直在淺白的碟子歡快跳舞,我媽的笑容如水紋一樣擴散。
當曾祖母說了十幾次要見我父親的時候,我母親卑微地向昭烏達報社的軍代表提出這個要求。一天下午,我父親被幾個人押了回來。我們幾個月沒見他了,他臉上如敷一層白蠟,沒表情,眼睛對外物視而不見。我把院門打開後,他和幾個人快步穿過院子,走進屋。
我曾祖母是舊時代的人,放不下台吉——蒙古貴族爵位——矜然的架子,她身材高挑,高髻挽在頭頂,穿藍布長衫,目光銳利。她看了孫子即我父親一眼後,就坐在炕頭閉目不語,上身挺直。我父親斜坐在炕沿上。用漢語(不許用蒙古語,而曾祖母一句漢語也不懂)說:“我們應當相信群眾,我們應當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說完了,停一會兒,他舔舔嘴唇,再重複同樣的話。地上站著群眾專政的幾位猛人,我認識。報社在紅山植樹勞動,我和姐姐唱歌跳舞,他們鼓掌微笑。我筆直地站在牆角看我父親。他的棉襖袖子上縫一塊白布,上寫“內人黨魁”,他自己的筆跡。父親臉上很幹淨,顯見剛洗過,但耳廓裏麵有血痂,已經黑了。他腿上露出一段襪子,尼龍絲的襪沿已深勒人肉,腿腫的緣故。他麵對曾祖母,但眼神分明什麼也看不見,說“我們應當相信群眾……”曾祖母閉著眼,嘴唇偶顫,我知道她在心裏稱頌佛名,釋迦牟尼佛啊,文殊菩薩,普賢菩薩和地藏王菩薩。我父親轉過頭,用眼神懇求在場的巴特爾,眼睛一瞬間流露出活人的樣子。巴特爾用漢語大聲說:“可以用蒙古語說一句話。”巴特爾是蒙古族造反派,擔任監聽。當時任何人用蒙古語交談都可能被認為說反動話,否則為什麼不用漢語。
“奶奶,我沒事!”我父親用蒙古語低聲說。他可能每天都背誦語錄,因而說“我們應當……”時聲調僵硬,沒有任何生命的、呼吸的氣息,這句蒙古語卻像出爐的滾熱的水灑過來。我父親由於抑製淚水的原因而渾身發抖,“奶奶,我沒事!”他說。
他竟然說“沒事”。他從昭烏達報社的監獄放出來幾年後,陸續向我們談過他受過的酷刑。平莊煤礦的工宣隊員在革委會領導的指導下,將他吊打15晝夜,全身被三角帶、膠皮管打得多處骨折。因為他不承認自己是“內人黨”。十幾年後,和我一起工作的於兆平頻頻搖頭,說:你爸挨打我見過,慘哪!把木板兩頭釘上釘子,狠命往肉上拍,牆上全是肉沫子……“於兆平不斷搖頭操著寧城口音,”慘呀!有一次和父親洗澡,見過他背上許多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