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披雨衣的黑貓(3 / 3)

就在那時,他對曾祖母說:“我沒事。”然而,曾祖母還是看出他“有事”,雖然隻一瞥。臨了,造反派推我父親出屋,他的手在門楹上把了一下,曾祖母仍然沒睜眼睛,她把長長的煙袋攥在手裏,像睡著了。後來,她回到科左後旗老家,不久便死了。臨死前,她說了一句:“我孫子活不成了。”努恩吉雅,這是我曾祖母的名字。有一首東蒙民歌也叫“怒恩吉雅”,我從來不唱。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我沉默著,想聽出曾祖母的身影而不可得。這個名字曾寫在我家的糧本上,後來被劃掉了,再後來換了新糧本。我父親幼時父母雙亡,曾祖母供他長大。有一天,她坐火車來到赤峰市,人散盡後,月台隻剩她一個人。鐵路的人問她上哪裏,曾祖母隻會說一句漢語:“找孫子,當兵。”她對鐵路的人的猶疑很生氣,赤峰人怎麼會不認識她孫子?不是告訴你“當兵”嗎?曾祖母非常安閑地被送到軍分區,見到了我父親。

他們祖孫分手後幾個月,我父親瘋了。被組織上反吊在房梁上15晝夜(有一位專案組的人指出這種說法不太準確,中間放下來幾次,讓他吃飯和上廁所)打他,用順手的一切東西。使什麼打,在乎個人習慣。打人也累,他們分成三班,勞逸結合。領導大多在後半夜出麵,如陳國平、孫永等人。孫永是一位預言家,說:“那順,你要不是內入黨,我把腦袋揪下來。”無疑,這句話極大鼓勵了造反派,幸勿手軟。那順是家父的名字,蒙古語,意為“壽”。許多年之後,他在屋裏踱步,稱“我要把名改成那不順,這麼多年哪裏順過?”壽,應了一句老話——壽則多辱。在第十五天的夜裏,造反派在問那句說了無數遍的話:“你是內人黨嗎?”我父親說“是”。造反派高興得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們雀躍歡騰,忘記了疲倦,一人喊“毛主席萬歲!”在這之前,我父親的回答一直是“我是共產黨”。當造反派出於仁慈,給他水喝(原則上不給水但可以給尿喝),喂他(因雙手吊著)玉米麵條時,我父親有吃有喝競不承認自己是內人黨,更加激發了革命群眾的鬥誌。一般說,你承認了,再供幾個熟人,就被寬大回家了。

我父親被從房梁上鬆下來,但他的表情像另外一個人。說“挖!這底下有大煙”。他用腳跺地麵。人們起磚,挖地三尺,黃土在辦公室裏堆積,哪有他媽大煙。孫永非常生氣,他發現我父親已經瘋了,開始談笑風生。在這之後,他被打得三次自殺未遂,撞牆、撞燒紅的鐵爐子都被攔住。有一次,他乘人不備,撞到門上,竟把反鎖的門連折頁一起撞掉,他的頭蓋骨太堅固了。運動後期,一些人說自己沒自殺的原因是想到了孩子。我問他:“在獄裏,你想過我們嗎?”父親搖頭,說:“打得我活不下去了。”

他和曾祖母訣別那天,黑貓圓臥在窗台,偶爾睜一下眼,仿佛知道眼前的一切以及後來的一切。它甚至下地用臉頰蹭一位造反派的褲腳,後者抱起它,珍憐地撫摩黑貓背上的毛。他們走後,黑貓隨到當院,寂寞地叫了幾聲。

我父親並不是“說英語……講衛生”陣營的人,這也不是他被打瘋的原因。按說他屬於“自己人”,當過兵,追隨別人一起打天下。挺好的,一直很對頭。在運動結束之後,造反派也驚訝我父親沒被打死,可見他們曾往死裏打過。他在內蒙古軍區那些飽經折磨的戰友,見了我父親後吃驚:“你沒死?”這些疑問充滿玄機,我父親剛正卻不死成了一件怪事。那麼,人們已經知道了命運的走向。在這場運動中,我父親不過是無數受害人之一,他僥幸活下來,許多人卻死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檢察院特別檢察廳起訴書》(起訴“四人幫”)稱:“內蒙古自治區因‘內人黨’等冤案,有346000多名幹部、群眾遭到誣陷、迫害,16222人被迫害致死。”

有些道理國人已經淡忘了,或許在外國人筆下有一些影子。約瑟夫·海勒曾經寫道:(牧師被帶去審訊時)法官說:“我們指控你犯下了我們並不知道的罪行,你打算怎樣辯護?”牧師回答:“如果你們不告訴我我犯了哪些罪,我怎麼能辯護呢?”法官說:“但我們並不知道是什麼罪行,怎麼告訴你呢?”(《第二十二條軍規》)雙方顯見都很純潔,因而都是無辜的。在內蒙,有人拚命說對方有罪,對方拚命說自己無罪。為了證明自己沒有罪,一個當時被關押的名叫郭建奇的人說:“如果我心是紅的,就證明我不是內人黨。”言畢,他上廁所割肚剖腹,用手掏出還有些微搏的心……

陽光從桑園的樹枝間淌下。黑貓仍然端坐著,像經曆了百年之雨。比針還細的雨絲從它的毛上亮晶晶地滾下,入地無痕。我無法洞視它那黃眼睛,看不透打磨這麼精美的木變石一般的眼睛裏的東西。但我之所以想起過去的事情,仿佛是它讓我追憶的。

有一首詩的結尾幾句說:

讓我把帶血的記憶吐出去,

順喉管筆直彈出,

血已經舊了、變黑,

它在我肺上趴了許久。

詩人的名字忘記了,好像是黑貓寫的一首詩。它的神態表情宛如這個作者。如果,讓這個穿雨衣並有寫詩才能的黑貓在夜的樹林裏與貓頭鷹對視,四隻黃眼睛彼此能看到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