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路過北陵橋頭,見一婦人賣鮮花,滿天星、玫瑰和百合。她的自行車上掛著紙板,用墨汁歪歪扭扭地寫著“情人節”。這幾個並不好看的字顯然認真描過。像在汽燈之下準備登台的盛妝的鄉村演員。
在她的花攤旁,有人看,有人買,但從情態觀察,購者未必為情人所購。我也想買一束,沒有情人,想送給家裏那尊東漢廣腹綠釉陶瓶。
我看中了百合。過去沒見過白百合花。故鄉的山坡,六月裏星散耀眼的紅百合,像嬌嬈冶遊的舞女。蒙古人稱之為“薩日朗”花。它們村,也近於野,放在案頭太鬧。我買了兩株白百合,三朵微垂的花兒靜嫻於綠葉頂端。回家,我從櫥的高處小心捧下“漢綠釉”,親切地告訴它:“高興吧,我給你帶來了情人。”綠釉陶瓶是見過世麵的使君,也靜穆著。我家的所有,隻有它在漢朝逗留過。瓶內添人清水,捧察有頃而未見漏水,不失瓶的本性。
這樣,純潔矜美的百合與古樸大度的綠釉陶瓶依偎一體,我則目睹了一幕感人的邂逅。百合鬈發似的花瓣幸福洋溢,又像少女精製的裙裾。它們仰著臉,宛如傾吐什麼或聽對方傾吐。綠釉陶瓶在花的映襯下鮮潔許多,穿越歲月,欲剝的釉色泛出雲母片似的光暈。凝注片刻,我退下了,感到自己的多餘。
在詠百合的詩文中,讀過較多的是德富蘆花所作。他住在東京附近武藏野的鄉下,有許多的機會觀察自然。他的《自然與人生》中,許多地方寫到百合——也是白百合,或許那兒沒有內蒙古高原的紅百合吧。“後山腹背長滿蔥蘢的萱草。中間點綴一兩棵山百合。白花初放,猶如暗夜的明星……有時遇到背草的兒童,草籃上也插著兩三枝……趟著齊膝的露水將它攀折,花朵如一隻白玉杯”(《山百合》);“天黑,從山下來,夾徑青茅,蒼碧一色。點點百合……暗香盈袖”(《晚山百合》)。德富蘆花傾心於百合的隱逸操行與美人掩麵的淒美。對草木的素白,他天生珍憐。如寫芒草、月下白水或富士戴雪。
話拉回來,我案頭的百合出身不詳,想必不是幽穀之品。而這尊東漢綠釉陶瓶,依常識,也不過是漢代百姓盛米之物,當時幾乎家家都有。但它們的結合,對我仍有英雄美人百代一逢的驚喜。
易凋的百合現今在1700多年前的古瓶中寂美暗放。它們千載難遇,但畢竟一遇。而人的遭逢,過短也過於局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