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9月88下午5點(1 / 1)

凝望每一個地方,金色在增加,房簷的舊木熠熠生輝。秋天。

秋天,隻有在黃昏才出現在西邊的天際,這是9月。放學的孩子、鼻梁和手拎的小壺,都被勾上金色。戴墨鏡的女人、士兵、賣背心和賣葡萄的人,他們頂著金色走路,眼窩很深。我坐在水磨石台階上,一個孩子蹲著撒尿,耐心地看這股液體匆匆流向行人腳下。

宿雨使桑園的土地黲黑,夕陽又把它們變為金色。仰麵看,萬道金箭從桃樹的枝葉間衝過來。好像一個人在畫好了的蒼翠花園的油畫上,拿筆甩了許多晃眼的黃顏料。

秋天這麼明亮,使人憂傷。穀神戴著手編的草冠,拎一束莊稼站在天邊。本來可以聞到秋天的氣味,從池塘、草垛、鵝的食盆,玉米胡子和子夜的大地上彙集的氣味。這裏卻沒有。

我突然感到,巴赫當年曾目睹過秋天突如其來的金黃,長久地沉思。我覺得這麼一種景色和其中包含的上帝的語言,已顯露在巴赫的作品裏麵。我剛剛聽過他的勃蘭登堡協奏曲之二:F大調第2協奏曲。亮晶晶的小號,優美的小提琴與雅致的長笛,它們交織纏繞——從水麵浮起然後下潛。巴赫17世紀的傳記作者施皮塔說這首協奏曲的首樂章令人想起騎士揮旗奔走,盔甲閃亮。我感到其中“閃亮”的是秋天。

羽管鍵琴和大提琴如無邊的土地與森林,淳厚、緘默,雙簧管和長笛細致地說出秋天的氣味,光線與溫度。仿佛說,在人的境遇之外存在著的永恒,靜美而讓人敬畏。巴赫的音樂常常浮現這一主題。盡管巴赫潦倒、暴躁,但他的音樂最為靜美。

為了傾聽管風琴家布克斯胡德的演奏,巴赫向所在的阿恩施塔特教堂請假4周,前往呂貝克。這是在1706年的10月。在路上,巴赫從北德意誌的日出和日落之中獲得了多少與上帝交談的機會,天空、河流和樹木向巴赫顯示世界的和諧與靜穆。這機會如此之多,巴赫過了16周才返回阿恩施塔特,並受到斥責。

從阿恩施塔特到呂貝克,距離是420公裏。巴赫步行往返。

德國作曲家策爾特在1827年6月向歌德談起巴赫時說:“無論你怎麼把他往壞裏想,巴赫仍然是上帝創造的奇跡,一個既清晰又難以解釋的奇跡!”

僅僅如此善走,就是一個奇跡。善走的原因是窮,巴赫雇不起馬。而巴赫的音樂又是如此之好,他在魏瑪的艾內斯特公爵的宮廷內擔任風琴師時,寫下了大量賦格、康塔塔和古鋼琴作品,件件足稱不朽。以至當巴赫1717年要離開時,公爵竟把他投入監獄。

聽巴赫的6首勃蘭登堡協奏曲,聽不到他對糟糕生活的抱怨,也聽不到明晰的讚美。隻有人會對生活發出讚美,如同他們抱怨。在神那裏隻有和諧或由不和諧構成的和諧,巴赫即如此。

世上有一些可以跟時間抗衡的東西,古羅馬競技場、長城、萬有引力定律以及巴赫的音樂。巴赫的音樂幾乎不能用“風格”來限定,它永遠不會過時。

我有時想,如果躋身人類能夠占什麼便宜的話,便宜之一是與巴赫等等同類,可以分享他們的創造。因為無論怎麼想,牛頓與巴赫等人似乎都不應該屬於這一種群。而由於什麼秦始皇之流的存在,人類還是不占便宜的地方多。動物、天空、海洋和植物由於人類的存在,更是一點便宜也沒占到。

時間像水銀一樣,向四外流走。而巴赫那兒也不去,成為音樂的鍾乳石。夕陽的披風從桃樹一點點向上提,樹幹的金色攢於樹梢,最後暗了下來。在桑園裏下棋的人,愈發俯首,手下“啪、啪”地摔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