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喜歡做白日夢的人。夢之一,上級派我擔任某地市級國王,譬如趙國國王。然而此國無音樂,我則想方設法逃了回來。此夢恐怕讓在仕途上排八字腳的朋友笑話啦。每天早上,從醒來到起床的十來分鍾裏,我常幻想鄰居是一位音樂家,譬如李劫夫。子夜,我把耳朵伏於壁上,聽他新作,倘若《蝶戀花·答李淑一》問世,則率先告訴友人,並跑到北陵大街的花店買九枝黃玫瑰放在他家的台階上。報紙上說,在維也納的電話中撥通1509,便有440赫茲A調標準音,看看,這個國度多麼詩意,儼然共產主義蘇維埃。音樂家據此隨時校正樂器,靜之則可以校正音高。他唱歌劇,“咪咪是個輕浮的姑娘”,羅多爾夫的詠歎調,唱到高音B。他每天唱40分鍾歌劇,以臻肺腑健康,然後俯案寫作。

《吳門琴韻》有一曲“搗衣”,古香古色,聽過讓人抄手仰望南山,悟出什麼鉤心鬥角尚不及小孩滋尿研泥為丸來得有趣。音樂讓人又天真又美麗,《金剛經》第十四品句雲:“深解義趣,涕淚悲泣。”此哭是喜極而泣,乍窺佛法之後無上的歡喜。音樂也讓人悲欣交集,身上毒素隨淚水出去了,麵有安詳清淨之美。而不是由於傾軋、猜忌、畏葸、恐懼、裝傻、鬥狠而形成的盡管奸詐仍然愚蠢的臉。林肯說“40歲以後的人要為自己的臉負責”就是這意思,人會由於心計而醜而美。我對職業的最大夢想是在交響樂團當一名敲三角鐵的,其他樂器咱們來不了。但敲三角鐵也不得了,偶爾“當”一下,也是樂曲的組成部分,雖南麵王不易。我夢想到——費城?柏林?芝加哥的——交響樂團當門房、仆役、擦皮鞋的,如白石老人印曰“青藤門下走狗”,天天偷聽他們排練。聽到赫伯特·馮·卡拉揚用指揮棒“啪啪”敲曲譜,生氣地說:“小提琴再美點!”我聽後一怔,繼續偷聽。晚年將向孫子重孫子們描述卡大師風采如何如何,像齊如山當年講梅老板。我設想建立一個機製,人死後經閻王爺(老幹部由馬克思)審查,問你這輩子聽過什麼音樂?沒怎麼聽的死者,一律不許死,回去!閻王爺或馬克思嚴厲地訓他們。死者說,您看我們這麼大歲數,身體也不好,放行得了。不行!閻老馬老說,重活3年,好好聽音樂。這些人回到陽界,第一句話就是:“放音樂。”CD,磁帶,買了一堆。聽了一年,他們說,唉,咱們真是白活啊,怨不得人家不批準咱們死呢。第二年,他們已經年輕,搞黃昏戀。第三年,紛紛給閻馬二老含淚寫信,不去了,我們愛樂,一心活著。

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