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 聽樹的女兒歌唱(1 / 2)

有時候,我相信人有前生,由世上的另一個物種而來。與之相處依稀看得到那種生物的影子。相信這個,其實很有趣。

10多年前,我在安謐家飲著酒,高談闊論。一般說,沒人敢到安老師家裏高談闊論,他是內蒙古的桂冠詩人,也是中國最優秀的詩人之一。安謐寬厚剛烈,而對我常常是寬厚的。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喜歡我,當時我隻寫過少量詩歌和小說,這不會成為他對我微笑、關心和設宴招待的理由。我會由於言辭不爽而冒汗,摘下帽子,腦袋像蒸饅頭的鍋一樣白霧生焉,這種笨拙有如純潔。我一字不漏地聽安老師講話,仿佛這些話能讓人盡快成為詩人。而他的話,似乎隻是說給自己聽的,常常想了很久之後,說:

“我老家的房子後麵有棗樹……”

然後望著前方,從他眼睛裏的笑意中,我想那株棗樹閃亮的綠葉子在風裏作拍手遊戲,爍爍的刺兒躲在高枝上不肯下來。

安老師在心裏享受著這些,看我一眼,十分開懷,我也十分開懷。然後喝酒、吃羊肉燉蘿卜,炒蒜毫。丸子在火鍋裏上下激蕩。

那時,他的小女兒毛毛在屋裏走來走去,腳步輕如羽毛落地,她的目光頑皮,似乎準備一場惡作劇。在充滿愛心的家庭裏,孩子都比較聰明,都喜歡在客人麵前走來走去,企圖顛覆如此正規的宴席與談話。她大約想邀我們玩丟手絹或跳房子,但沒找到機會。她使我想到了貓。當小貓翹著嫋嫋的尾巴環繞走於易碎的玻璃器皿之間時,貌似唐突卻秋毫無犯,宛似毛毛的情態。那時我很想把這一發現告訴毛毛,現在叫安心,我說我知道你的前生是一隻華美天真的貓。

後來安謐病了,中風失語。這好像一個傑出的歌唱家在黃金時期突然喑啞。趙健雄說他在內蒙古醫院的走廊裏看到被師母扶著走來的安謐時,安謐竟放聲大哭,這使我極為震驚與悲酸。如果阿姆斯特朗與夏裏亞平在晚年失去了歌唱的機會,遇到朋友時,能不放聲大哭麼?安謐何其剛烈,那是麵對權勢、威嚇絕不會眨眼的人;安謐何其傲慢,那些獻媚者、搗鬼者和偽裝大師的人,見了他多半會驚恐;安謐何其樸素,見了鄉村與農人,見了兒童與弱者,他的微笑會像清澈的泉水一樣綿綿不斷。如今許多人用手捏著嗓子唱一些濫調,而真正的歌者卻說不出話來。我原來以為安謐在晚年會把更高級的東西寫出來,那是對20世紀中國詩歌獨一無二的貢獻,但這已經沒有可能。他仍然清醒,思維敏捷,仍然可以拚著氣力寫一封短信,但無法傾吐心中的好詩了。然而令人寬慰的在於,他的許多詩今天讀來仍然是令人歎服的精美之作,並沒有因為時代的淘洗而讓人慚愧。在中國詩壇50年代崛起的某些詩人的詩中,如果要選一首或讀一首詩的話,需要說明這是哪一年創作的,否則讀出來會引發聽者的哄堂大笑。安謐的詩不在此列。

安心從貓的曆程中成長,長成了大姑娘,而且開始寫詩。幾年前我讀安心的詩,僅因為她是老師的女兒。那些詩清麗暢曉,有流行色彩,惜乎未得安謐真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詩歌或詩意並不具備生物學的特性,通過DNA的信息核進行遺傳。

然而我接到她寄來的詩集的手稿後,一閱之下,景象已變。這些詩變成一隻隻彩石、舞蹈的水革和貝殼,安心已經擁有自己的語言的小王國。這個王國可能隻有聖馬力諾那樣小,但街道和樹木都是真實的,而非塑料與盆栽的。那裏的太陽、雨水和花朵真切而遙遠。我們來看:

怎麼了?孩子才這樣。

您老是訴說村口的柴垛,房後小樹林的氣息:訴說不無含義的炊煙,窗上夢一樣的彩色剪紙;訴說風箏、蟈蟈、蟋蟀,鄰家拾麥穗的少女;訴說村邊果園上空的綠霧,春耕時田野裏快樂的風;訴說燒玉米的清香,柳哨裏的小曲……

一天,您擦著老淚告訴母親,趕快收拾行裝,下午就走。回去,回老家去!(《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