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 聽樹的女兒歌唱(2 / 2)

這是寫安謐,寫病中的父親。

還有“要來,你趕快來,我的老家在黃河北岸。一棵梧桐樹,一棵年輕的梧桐樹站在深深的庭院。她苗條俊俏、蔥蘢挺拔,就像老祖母年輕時優美的腰身。她的巍巍花冠,把全村照得通明。當然也能把我們的靈魂燃亮。要來,你趕快來,我的老家在黃河北岸。”(《梧桐樹下》)

靈慧、通脫、樸素,這樣的詩像鳥兒一樣筆直地從天空降落到有麥粒的大地上。

我感到,安心像一隻小鳥,在安謐溫熱粗壯的大手裏幾經掙紮,已經飛了起來。這是一隻美麗的翠鳥,玲瓏、潔淨,歌聲優美。我在這本詩集中看到鳥兒的身影穿行在愛情、潮汐、蒙古黃榆和湖水之間。她驕傲地梳理羽毛,站在通天樹上連續不斷地歌唱。

這是一個小貓變成翠鳥的寓言?這是一個故事,像東歐的文人電影慣常表達的故事。老詩人緘默了,拄著手杖、披著棉襖、抿著嘴唇思索著故鄉炊煙裏麵包含的神秘信息,而女兒在嘰嘰喳喳地歌唱。這些歌有的讓老詩人不屑,而有的讓老詩人讀了又讀。

人們年輕的時候大約都做過一些蠢事,我也如此。我做的最蠢的事情之一,是伸出一根手指,對準安謐老師斟滿赤峰陳曲的酒杯發力,問:

“您嚐嚐這酒變了味沒有?”

安謐莊嚴地端起酒杯,飲盡,麵無表情。或許我的眼光太懇切了,他略微點了點頭。

那時我在搞氣功。1988年,一位呼和浩特的氣功師說我有特異功能。我大駭,說沒練過也可以有“功”嗎?氣功師的回答是肯定的。我悲喜於這種轉變,不經意之間竟可以變成另一個人。那麼,我首先把這種異能獻給了安老師,雖然安謐曆來不信並痛恨這種神怪之術。我現在想起來何止於麵赤,腦袋又要慚愧地散發白霧了。

就我們的內心而言,大約誰都想擁有那種不召自至的異能,在文學領域,它大約可以叫做天才。在我認識的比較年輕的文學人中,他們幾乎都認為自己是天才。如果我隨便指一指,把酒變成甜橙味或檸檬味不也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嗎?人們常常認為自己無所不能,可以不勞而獲甚至不勞而成大師。我記得小學一年級時,同學們常常由於拿不定主意當飛行員還是火車司機而急得團團轉。我們隻是思考到底要當什麼,而沒想為了當這個要去做什麼。

我近年明白了一個道理,人類對自己未來的期望中,有一個牢不可破的觀念:要比別人強,而絕不吃他們所吃過的苦,取其大利,少走彎路,當一個聰明人。科技的進步似乎印證了人類的這種期望。但在人格的形成上,這卻是一種虛妄的想法。

在人格的道路上,不容許聰明人的存在。在高爐裏麵的鐵水,達不到規定的溫度就永遠成不了鋼。安心既然走到了文學的道路上,我們的道路就隻有一條:純樸與善良。在通過對土地與人民的愛的表達中,一點點提升自己。這是安謐老師很早以前跟我說過的話,我剛剛明白。這個道理並沒有因為近20年來科技的迅猛發展而變為謬誤。既然當不上飛行員與火車司機,我們就做一個愚笨的人吧。當我們像安謐一樣或農人一樣愚笨的時候,作為詩人,已經具備了十足的力量。

人在前生也許還有前生。也許我們的探索就是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前生,找回曾經珍惜過的東西。

在我過去寫過的詩中,有一首叫《有一棵名叫安謐的樹》。如今這棵樹上有一隻小鳥飛翔著、夢想著、歌唱著。聽她歌唱,如同觀賞瞪著黑亮眼睛的小鳥啄食一顆顆寶石似的石榴籽。我們還可以想象,小鳥唱累了的時候,在樹上甜蜜地進入夢鄉,而樹,無論白天夜裏,引頸期待著黃河北岸的炊煙筆直地升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