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葦岸在哪裏向我們微笑(1 / 2)

6月16日,我躺在郵電醫院的病床上,聽妻子讀一篇懷念葦岸的文章。我的左眼做了一個小手術,雙眼蒙了3天。眼睛在紗布裏無論閉著或睜開,都是無邊的黑暗。人們隻習慣夜裏的黑暗,也就是說,造物主總要在黑暗之後還給你光明。而持續的黑暗,譬如72小時的黑暗會引起恐慌,這是最重要的信息源——視覺中止工作後,大腦所引起的混亂。

妻子在讀報的時候,我感覺她是用聲音把一個人從文章裏挖出來,或者說是寫文章的人突然向我們大聲說話,不可思議,這和閱讀有很大的不同。

這篇林莽所寫的文章說到了葦岸的善良與清淨。這我都知道。就在這篇文章的朗讀的聲音裏,腦海裏突然加入馮秋子在電話裏的聲音:“葦岸臨終的話,是他妹妹記錄下來的。他說,我恐怕剛活到壽命的一半,我剛剛掌握表達題材的方法,……”馮秋子的聲音一如往日的誠懇,又迫急,如在掩飾著難過。

妻子讀到:“親友們把葦岸的骨灰摻入花瓣,灑在他所深情描寫過的故鄉——昌平北小營村的麥田……”

麥田?葦岸在《大地上的事情》中說:“麥子是土地上最優秀、最典雅、最令人動情的莊稼。麥田整整齊齊擺在遼闊的大地上,仿佛一塊塊耀眼的黃金。麥子是5月最寶貴的財富,大地蓄積的精華。(靜之說:那些麥子等待倒下/像一些遙遠的朋友/走過來倒進懷裏《割麥人》他說:陽光的神輦下/莊稼是最結實的道路/你的頭顱在麥子之上/毛發和麥芒一起搖擺《莊稼》)風吹麥田,麥田搖蕩,麥浪把幸福送到外麵的村莊。到了6月,農民搶在雷雨之前,把麥田搬走。”

妻子讀:“大地和河流裏。”

“你說什麼?”我驚異於我的這位朋友的歸宿,由我妻子告訴我,仿佛她已經看到了,用一種清亮的、近乎朗讀的聲音說出來。

妻子又讀了一遍:“灑在……北小營……麥田……河流。”

那些輕輕一碰就碎的、銀灰色的礦物質,和花瓣一起,由親友們的手抓起來,在風中撒開,紛落在北小營村的大地裏。這裏是華北大平原開始的地方,它的西部和北部是波浪起伏的環形遠山,即壯美的燕山山脈的外緣。葦岸在小的時候,常於黃昏癡想太陽落在了山裏的什麼地方。

而葦岸仍然笑著,他的笑有些沉吟的意思,有些抱歉的意思。他說話前的口頭禪是“就是說”,然後說下麵的話。我們第一次相見是在翻譯出版公司門前,黃麵的在北太平橋大街上駛來駛去,一些北京人隔著馬路高聲應答。葦岸穿一件茶色翻領短呢衣,個子很高,說完話,還笑著,是一個謙和而矜持的人。而他的笑容在寧靜裏帶著堅定,或許也可以說執拗。

“原野,就是說……”他仿佛邊說邊想,垂下了眼簾。

在我思緒的天幕上,葦岸的笑容浮現在他的撒骨灰的親友們的上方,仿佛在觀察他們怎樣撒,撒在哪些地方,他常常是挑剔的。然後轉臉說:

“就是說……”

我的左眼一陣辣疼,當含鹽的淚水爬過眼球的創麵時自然會疼。妻子停止誦讀,取一塊紗布為我擦。說:“淚裏還有血呢,別念了。”

我搖搖頭,其實這和文章無關。

有些人死了之後,我回憶,是他安詳合眼的情形,像列寧同誌那樣。而他生前的表情聲音舉止全消失了,怎麼也想不起來,這個人的確是死了。而有的人,比如葦岸,你想不出他闔目而逝的樣子,在記憶中,是他的笑和話語。因此葦岸也不相信自己會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