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洛克說:“我們中間許多人,那些年輕的、自由的、英俊的,都由於沒有愛而死去。啊,在你遼闊的大地上,給我們蔭蔽吧!”(《秋天的意願》)沒有愛不是缺少愛,而是缺少得到愛,如同早夭的詩人雪萊、葉賽寧、荷爾德林、坡,以及海子和駱一禾。葦岸是個愛的詩人,他的內心如同他臉上流露的柔和笑容。他說:“我希望我是一個心裏無怨恨的人。每天,無論我遇到誰,都把他看作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人。”這如同惠特曼說過的:“我想凡是我在路上遇見的我都喜歡。”葦岸熱愛土地、莊稼和天空,推崇謙卑精神和幹淨的生活方式。事實上,人對人的態度不見得能完整透露人的天性,而對自然的態度,卻在展示人心深處的悲憫。葦岸在《大地上的事情》中寫道:“麻雀在地麵上的時間比樹上的時間多。它們隻是在吃足食物後,才飛到樹上。它們將短硬的喙像北方農婦在缸沿礪刀那樣,在枝上反複擦拭。麻雀蹲在枝上啼鳴,如孩子騎在父親的肩上高聲喊叫,這聲音蘊含著依賴、信任、幸福和安全感。麻雀在樹上就和孩子們在地上一樣,它們的蹦跳就是孩子們的奔跑。而樹木伸展的願望,是給鳥兒送來一個個廣場。”
顯見,這是一個心地純淨的北方詩人所流露的對生活的深愛,這種愛與樸素都是當今一些寫家最需要然而最缺少的。
“兩隻麻雀蹲在輝煌的陽光裏,一副豐衣足食的樣子。它們眯著眼晴,腦袋轉來轉去,毫無顧忌。它們時而啼叫幾聲,聲音樸實而親切。它們體態肥碩,羽毛蓬鬆,頭縮在厚厚的脖頸裏,就像冬天穿著羊皮襖的馬車夫。”
“擋上窗簾吧。”我告訴妻子。人的眼睛遮蔽24小時之後,會畏懼光。從紗布與墨鏡後麵逼來的紅光使眼球發酸。就是說,葦岸因病去世一個月了。年初,我在遼寧文學院講課時曾說,在2020年左右,在中國應該出現的文學大師當中,包括葦岸,如果他始終堅持自己的操守,始終在文體和詩意上努力,始終懷有對大地的飽滿的愛。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沒有想到,一個人成長的所有因素有時會歸結到另一個因素上,即健康。葦岸一直瘦弱,我對他的素食,在尊重之餘曾有隱憂。他痛恨暴虐、欺詐、貪婪和安逸。但他是個容易被欺負的人,也是不通順變的人。或許還由於固執自己的信念而變得孤憤。然而這些都沒有使他放棄用遼遠的目光和樸素的愛日夜傾聽大地心髒的聲音。當他把清澈的思想如根須一樣延伸到土地深處的時候,一切卻突然靜止,像裏爾克所言:“我所歌唱的一切都已變得富足,惟有我自己遭到它的遺棄。”
這一切委實不是我們所能洞悉的。
我覺得,被撒在昌平北小營村的葦岸的骨灰,一些已經被生長到麥子的身體裏麵,另一些被河水帶到了更遠的地方。對此,朋友們要說什麼呢?我在黑暗中想了好久,那是葉賽寧的一句詩“在大地上我們隻過一生”。葦岸最喜歡這句話,他如果知道,會浮出沒有矯飾的微笑。
葦岸(1960.1.7-1999.5.16),著有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