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我聽到王誌傑病重的消息後十分吃驚,就好像聽說一隻矯健的豹,或者一輛披荊斬棘的拖拉機病了。病了,差不多誰都會有這種情況。但我聽說誌傑躺在北京醫院的床上,話語不多,走路也需要別人攙扶的時候,心裏就十分難過。
誌傑是這樣一種人,你很難孤立地想起他。就是說,當說到“誌傑”的時候,必然帶著一些場景、一些歡樂、一些友情。你無法單獨描述他的聰明、真率與灑脫。那麼多跟誌傑有關的故事包圍著我們。我甚至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都感覺他正站在邊上看,露出微笑,然後說出一句使人開懷的妙語。猶如走進紅日公司在京東賓館平房那個寬大的走廊裏,牆上掛著19世紀歐洲的帶玻璃罩的街燈,誌傑左手咖啡,右手綠茶,魁梧地坐在“酒吧”一廂,縱談遼沈戰役中四野五縱的作戰部署……
誌傑像風,像直射而來的陽光,用他明朗直捷的生活態度感染著別人。他沒有憂愁,又仿佛認定誰都不應該有憂愁,用幽默的推土機掩埋著自己和別人的陰鬱。所以,跟他在一起,即使滿懷心事,也會獲得暫時的輕鬆。甚至問自己:當憂愁到來的時刻,不是也可以忘記憂愁嗎?在生活中,我們命裏注定要肩扛自己所有的困難,但是跟誌傑在一起,至少會感到生活無論多麼滯重,它都是可愛的、有趣的,比掙紮更有意義的是人的生機。當王誌傑的真率達到登峰造極的時刻——譬如置生意於腦後,醉心於軍事史、車、與朋友傾談的時刻,不由得想起陶行知說過的那句話:“千做萬做要做真人。”這是人生的至高境界,誌傑早已穿行期間了。同時我們也會反躬自問:如果所有的人生樂趣都被日複一日的勞作擠跑了,這種勞作又有什麼意義呢?
後來,我聽到朋友們對誌傑在病床上的表現很驚訝。那時他沉屙不起,卻平靜,也淡漠,但沒有痛心疾首與驚惶失措,也沒有乞盼奇跡到來的可憐。如同那些有尊嚴的動物,它們在臨終前平靜地走進密林深處,像老虎、大象和獵豹。這又是誌傑的作風:當生命失去了龍騰虎躍的姿態,離開了創造與享受之後,不妨拋棄它,像拋棄一件身外之物。
然而誌傑以智者的灑脫從這個世界上翩然而去的時候,卻把悲傷留給了我們。我在昨天早上接到路毅的電話之後,一整天中,無論做什麼,腦子裏都有聲音在跟誌傑對話,誌傑也在不停地和我說話。後來,“黑豹”樂隊那首歌在心底縈回:
過去的往事回到眼前,
我的腦海裏都是你的笑……
誌傑太年輕了,隻有36歲。這是我們悲傷的主要理由。雖然這一切對他已經沒有意義了,但我們在餘下的生活中卻需要誌傑。他去世兩日了,我還想向他描述一下窗外的晴空,麻雀在雪地啄食,還有我聽到的一些新的笑話。我覺得生活中所有的美與幽默仍然有誌傑的一份。
我說過無法孤立地想到誌傑,他的身影總是與朋友們重疊在一起。江濱的豪邁、華波的空靈、路毅的睿智、小鋼的善良、建民的俠義、周成的勤懇,還有毛毛、米佳、文文。像電影一樣,這麼多親切的臉龐浮現在友誼的海洋上,和王誌傑的名字牽在一起。誌傑,我們都愛你,我們也試圖把悲傷從你母親、妹妹和王文花那裏分擔出一些。我們相信你也在想念我們。像那首歌中唱的:
你現在好嗎?和誰在一起?
離開了我們,會不會感到孤單?
然而,這種詢問對誌傑仍然是不必要的。無論他去了哪裏,都像風一樣吹散陰鬱,穿窗而過的陽光灑在每個人的臉上,在他周圍,會爆響一陣又一陣的笑聲,仿佛就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