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鳥之美態,大約有以下幾種。
孔雀開屏,像一位珠光寶氣的滿洲貴婦,窸窣而來,越門坎時,手拎金醬寧綢裙子,再把鑲狗牙子邊的玉色湖縐手帕抖上一抖。貴婦站定了,耳邊的翡翠墜兒還在扇乎。孔雀生於南國,卻有北地少奶奶的作派。沒有人不承認它尾羽之美,尤其在張揚之際。但此舉貴族氣過重,距其它鳥類的輕捷尤遠。當開屏的孔雀勉強地挪動一對小腳,將美分示左右時,又有點造作。當人們知道將尾巴大起大落的孔雀是一位雄者時,又感覺它有些蠢,當然這是人類而非鳥類的想法。男人如果這麼幹,大約屬於性倒錯者。
一次在公園,藍孔雀幾經周折把尾巴掀起來後,觀眾自然“掌聲響起來”,而另一隻禿尾巴的雌孔雀卻不觀瞻夫君作為,隻是漠然於啄食砂粒。微風拂來,開屏的孔雀晃了幾晃,仍目光炯炯站定。我動了憐憫,心想:你這是何苦呢?
蜂鳥也好看。在地心引力之下,什麼東西能毫無依傍在空中凝然不動?直升飛機。然而直升機醜陋笨重,又常出事故。比它更高超者,蜂鳥也。蜂鳥天生尤物,有人說上帝在造莎士比亞的時候格外細心,同樣上帝在造蜂鳥時也格外細心。蜂鳥是上帝的參展作品。那麼大點兒個小玩意兒,翅膀一扇,跟馬達轉起來一樣。我以為蜂鳥扇動翅膀的頻率比天使扇動翅膀的頻率要快得多,雖然兩者均不使用航空煤油。蜂鳥的翅膀也必然是極完美的樣子,可惜我沒有看過。當一隻蜂鳥在一朵鮮花前美輪美奐地閃展騰挪,竟進退自如,令人不由俯首歎服。我想人的眼睛如果能像電影攝影機一樣高速拍攝,能看到蜂鳥的翅膀一張一合,也很幸福。事實上,信天翁將翅膀悠然拍合,也美極了。
鷹是一位沉雄的尊者,即使在動物園裏,它亦不改本色。鷹的尊貴在於它之遠瞻,這是李可染先生所反複抒寫過的。近觀鷹的樣子,我隻在動物園中。它雖然棲身於貌似假山的一堆亂石上,雖然周圍罩著鐵絲籠子,籠子外總是指手畫腳的一群俗人,然而鷹總是竭力向遠方看,緘默如有心事。那麼畫鷹的人常常注意到它的一雙銳眼,盡管它雙翅似劍,兩爪如鉤。鷹目在朱耷的筆下是對俗世的鄙夷,在李可染筆下是對祖國一日千裏的關注。李可染畫鷹,透出了一種寄托,更主要是一種崇拜。這就像張大幹崇拜猿,張善孑子崇拜虎一樣,也就是敬服。齊白石畫蝦,黃胄畫驢就沒有崇拜的意思,筆端流露一段憐愛。
籠中的黃鸝非貴婦,非精靈,更非大丈夫,它們是舞場的美人,幹淨利索的小媳婦。其鳴嚶嚶,其竄跳合乎章法,但大抵還是擺脫不了平庸,即大眾化。這類鳥雀的美態,在於並肩靜立小木棍上,以喙啄剔胸羽。那姿勢非常好看,清人黃自元論書,稱“寶蓋之勾,如鳥之視胸乃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