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不以汙其夫之名,富不以為其子之累,知力學可以顯其門,而直道可以榮於世。勉夫教子,底於光大。壽不充德,福宜施於後嗣。
【老蘇本傳】
國史蘇洵,字明允,眉山人。數舉進士、賢良不中。當至和、嘉祐間,與其子軾、轍至京師。翰林學士歐陽修得洵《權》《衡》論策二十二篇,大愛其文辭,以為雖賈誼、劉向不過也。以其書獻,得召試,而洵不就。除秘書省校書郎。會詔太常集建隆以來禮書,乃以為霸州文安縣主簿,與陳州項城縣令姚辟同編纂,為《太常因革禮》百卷。書方成,奏未報而洵卒。贈其家銀百兩,絹百匹。以其子軾辭所賜,求贈官,特敕有司具舟載其喪歸。有《文集》二十卷,《諡法》三卷。洵與軾、轍皆善為文,而修所獻洵《機策》、《衡論》文甚美,然大抵兵謀權形機變之言也。
【老蘇先生哀詞〈並引〉】
曾鞏明允姓蘇氏,諱洵,眉州眉山人也。始舉進士,又舉茂才異等,皆不中。歸焚其所為文,閉戶讀書,居五六年,所有既富矣,乃始複為文。蓋少或百字,多或千言,其指事析理,引物托喻,侈能盡之約,遠能見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煩能不亂,肆能不流。其雄壯俊偉,若決江河而下也。其輝光明白,若引星辰而上也。其略如是,以餘之所言,於餘之所不言可推而知也。明允每於其窮達得喪、憂歡哀樂,念之所屬,必發之於此;於古今治亂興壞、是非可否之際,意有所擇,亦必發之於此;於應接酬酢、萬事之變者,雖錯出於外而用心於內者,未嚐不在此也。嘉祐初,始與其二子軾、轍,複去蜀遊京師。參知政事歐陽公修為翰林學士,得其文而異之,以獻於上。既而歐陽公為禮部,又得其二子之文,擢之高等。於是,三人之文章,盛傳於世。得而讀者皆驚,或歎不可及,或慕而效之。自京師至於海隅障徼,學士大夫莫不人知其名,家有其書。既而明允召試舍人,不至,特用為試秘書省校書郎。頃之,以為霸州文安縣主薄,編纂太常禮書。而軾,轍又以賢良方正策入等。於是三人者尤見於時,而其名益重於天下。治平三年春,明允上其禮書,未報,四月戊申以疾卒,享年五十有八。自天子、大臣至閭巷之士,皆聞而哀之。明允所為文集有二十卷行於世,所集《太常因革禮》一百卷,更定《諡法》三卷,藏於有司。又為《易傳》未成。讀其書者,則其人之所存可知也。明允為人聰明,辯智過人,氣和而色溫,而好為策謀,務一出己見,不肯躡故跡。頗喜言兵,慨然有誌於功名者也。二子,軾為殿中丞、直史館,轍為大名府推官。其以明允之喪歸葬於蜀也,既請歐陽公為其銘,又請餘為辭以哀之。銘將納之壙中,而辭將刻之塚上也。餘辭不得,乃為其文曰:
嗟明允兮邦之良,氣甚夷兮誌則強。閱今古兮辨興亡,驚一世兮擅文章。禦六馬兮馳無疆,決大河兮齧扶桑。粲星鬥兮射精光,眾伏玩兮雕肺腸。自京師兮洎幽荒,矧二子兮與翱翔。唱律呂兮和宮商,羽峨峨兮勢方颺。孰雲命兮變不常,奄忽逝兮汴之陽。維自著兮暐煌煌,在後人兮慶彌長,嗟明允兮庸何傷?
【老蘇先生哀詞】
章望之子之生兮岷峨之英,子之振兮汴都之傾。爛文采兮曄其聲名,奄忽逝去兮漠然其靈。魂之逝兮幽墟,骨之葬兮蜀山之隅。猿哀吟兮烏叫呼,神氣如無兮寧與物俱。日舒曉兮月開夜,風雨晦明兮寒暑變化。魂冥冥兮何在,其疾其徐兮四維上下。獨播世兮休譽,不試之嗟兮何時而罷?
【老蘇先生祭文】
蒲宗孟 嗚呼!天有靈氣,不知自秘,無物得之,獨先生兮斂為才智。地有靈光,不知自藏,無物得之,獨先生兮發為文章。先生之才,非眾人之才也,淩厲勃鬱,駕空鑿密,超後無前兮自為紀律;先生之文,非眾人之文也,健緊遒壯,排山走浪,談笑睥睨兮若無巧匠。峭華絕頂,長鬆孤勁,拔俗掀崖兮未足方先生之行;泰山飛雲,溶泄繽紛,盤空繞日兮未足為先生之文。嗚呼!在古有人,猶得而踐,獨吾先生,不可為而可羨。出入馳驟兮千態萬變,縱橫上下兮窮幽浹顯。先生初時,未學弦歌。年二十七,始就琢磨。閉戶讀書,不知其它。後才數年,連舉二科。世不見收,歸息岷峨。曲陵深澗,考槃其邁。益自刻苦,遂躡賜、軻。百家紛披,諸子森羅。習為一途,漲為一波。《洪範》《史論》,詆黜譏訶。《太玄》《踦》《贏》,自古喑阿。先生一言,糾繆黜訛。世無人知,先生已老。宗工歐陽,一見歎懊。自恨相逢,日月不早。攜其文章,出力薦導。俾纂禮書,補綴探討。以新大典,法則祖考。是時天下,朝廷久趨,爭傳其文,規矩風模。父子赫然,聳動賢愚。一家三人,齊名並驅。是以歐陽公誌其墓曰:“學者多尊其賢,以其父子俱知名,故號先生為老蘇。”善評文者,亦曰先生歐陽之徒。嗚呼,先生亦盛乎,今無及矣,後可繼乎?舉世之賢,單窮窘促,觀其尋常,有一而足。獨吾先生,兼包廣畜,溢囷滿橐,所求無欲,如發寶藏,精金瑩玉,無所不備兮驚心駭目。舉世之人,孱筋弱力,觀其尋常,徐行已踣。獨吾先生,快勇健特,攘袂奮氣,萬裏頃刻,左趨右旋,不肆其逼,遂窺其奧兮蹈閫入域。宋有天下,今五世矣,景星屢呈,丹鳳屢至,流俗慣見,不以為瑞。惟先生兮離群絕類,世無有兮人知為異。太平之祥兮先生是矣,景星鳳凰安足數矣,天胡不仁兮遽此奪矣。嗚呼嗟乎兮斯文已矣,自今已去兮不複見矣。天下之人徒誦其言,思其人,仰其餘行而已矣。《衡論》、《機策》,前人不到,石穴金匱,已收遺草。《禮書》、《諡法》,世不得傳,廣內中秘,獨有遺編。自當世以及後世,始百年以及千年,使來者讀是書以濟大道,由先生以觀聖賢。然後知蜀之褒、雄、相如者為不足貴,而千古以下,自劍以南獨有先生焉。嗚呼!宗孟仰先生為久,不得執紼掃兮従門人之後;知先生為深,不得質疑兮破未明之心。喪舟沿洄,丹旐晝開。江水清冷兮峽風吹埃。白石磷磷兮蒼山崔嵬,天寒歲暮兮增我餘哀。再拜柩前兮慘顧傷懷,肴盈豆登兮酒盈樽罍。音容有無兮恍疑其來,香不可接兮長慟而回。嗟嗟先生,亦已焉哉。
【老蘇先生祭文】
張燾嗚呼,蜀山之英,岷山之靈,積久憑厚,而君晚成。懷策囊書,再遊上京,二子侍來,一時貴名。群公要官,推挹薦藉,蘇氏文章,遂擅天下。禮經、《諡法》,讎繹未暇,天不憖遺,忽従奄化。嗚呼識君,亦既舊故,旅櫬之歸,莫吊孺慕。佳城之掩,遠莫瞻顧,聊陳奠樽,將我哀素。伏惟尚饗。
附錄 卷下
【老蘇先生會葬致語並口號(闕名)】
蓋聞太上立德,貫今古以長存;至人無心,視死生為一致。固當談笑於禍福之際,雍容於變化之間。日夜相代乎前,憂樂不入其舍。是何禮存送往,語有致哀。子產之哭子皮,吾無與為善;仲尼之慟顏子,天殆將喪予。秦哀三良,齊悼二惠。孔門弟子相向而失聲;荊州刺史望拜而墮淚。豈不以時乎,難得而易失。賢者少達而多窮。事關興衰,禮有哀樂。恭惟編禮寺丞,一時之傑,百世所宗。道兼文武之隆,學際天人之表。漁釣渭上,韞《六韜》而自稱;龍蟠漢南,非三顧而不起。自宋興百戰,文弊多方,簡編具在,氣象不報。雖作者繼出,尚古風之未還。迨公勃興,一變至道。上自朝廷縉紳之士,下及岩穴處逸之流,皆願見其表儀,固將以為師友。而道將墜喪,天不假年。書雖就於百篇,爵不過於九品。謂公為壽,不登六十;謂公為夭,百世不亡。今者喪還裏閭,宵會親友。顧悲哀之不足,假諷詠以紓情。敢露微才,上陳口號:
萬裏當年蜀客來,危言高論冠倫魁。有司不入劉蕡第,諸老徒推賈誼才。一惠獨刊姬《諡法》,六經先集漢家台。如公事業兼忠憤,淚作岷江未寄哀。
【老蘇先生挽詞一十五首】
韓琦
對未延宣室,文嚐薦《子虛》。書方就綿蕝,奠已致生芻。故國悲雲棧,英遊負石渠。名儒升用晚,厚愧不先予。
族本西州望,來為上國光。文章追典誥,議論極皇王。美德驚埋玉,瑰材痛壞梁。時名誰可嗣,父子盡賢良。
曾公亮
立言高往古,抱道鬱當時。鉛槧方終業,風燈忽遘悲。名垂文苑傳,行紀太丘碑。後嗣皆鸞鷟,吾知慶有詒。
歐陽修
布衣馳譽入京都,丹旐俄驚反舊閭。諸老誰能先賈誼,君王猶未識相如。三年弟子行喪禮,千兩鄉人會葬車。獨我空齋掛塵榻,遺編時閱子雲書。
趙概稱謂欒城舊〈唐相味道,欒城人也。〉
潛光穀口棲。雄文聯組繡,高論吐虹霓。遽忽悲丹旐,無因祀碧雞。徒嗟太公丘,德位不至圭。
侍従推詞伯,君王問《子虛》。早通金匱學,晚就曲台書。露泣時難駐,琴亡韻亦疏。臧孫知有後,裏閈待高車。
王拱辰
氣得岷峨秀,才推賈馬優。未承宣室問,空有茂陵求。玩《易》窮三聖,論《書》正九疇。欲知歆向學,二子繼弓裘。
王珪岷
峨地僻少人行,一日西來譽滿京。白首隻知聞道勝,青衫不及到家榮。玄猿夜哭銘旌過,紫燕朝飛挽鐸迎。天祿校書多分薄,子雲那得葬鄉城。
張燾
本朝文物盛西州,獨得宗公薦冕旒。稷嗣草儀書未奏,茂陵詞客病無瘳。一門歆向傳家學,二子機雲並雋遊。守蜀無因奠尊酒,素車應滿古源頭。
鄭獬
豐城寶劍忽飛去,玉匣靈蹤自此無。天外已空丹鳳穴,世間還得二龍駒。百年飄忽古無奈,萬事凋零今已殊。惆悵西州文學老,一丘空掩蜀山隅。
蘇頌
觀國五千裏,成書一百篇。人方期遠至,天不與遐年。事業逢知己,文章有象賢。未終《三聖傳》,遺恨掩重泉。
其二
常論平陵係,吾宗代有人。源流知所自,道義更相親。痛惜才高世,齎谘涕滿巾。又知餘慶遠,二子誌經綸。
張商英
近來天下文章格,盡是之人咳唾餘。方喜丘園空繐帳,何期簫吹咽轜車。一生自抱蕭張術,萬古空傳揚孟書。大誌未酬身已沒,為君雙淚濕衣裾。
姚辟持筆遊従已五年,忽嗟精魄已茫然。茂陵未訪相如槁,宣室曾知賈誼賢。薤露有歌淒曉月,絳紗無主蔽寒煙。平生事業文公誌,應許鄉人白玉鐫。
其二
羈旅都門十載中,轉頭浮宦已成空。青衫暫寄文安籍,白社長留處士風。萬裏雲山歸故國,一帆江月照疏篷。世間窮達何須校,隻有聲名是至公。
【薦表】
歐陽修 臣猥以庸虛,叨塵侍従,無所裨補,常愧心顏。竊慕古人薦賢推善之意,以謂為時得士,亦報國之一端。往時自國家下詔書戒時文,諷勵學者以近古。蓋自天聖迄今二十餘年,通經學古履忠守道之士所得不可勝數,而四海之廣不能無山岩草野之遺。其自重者既伏而不出,故朝廷亦莫得而聞,此乃如臣等輩所宜求而上達也。伏見眉州布衣蘇洵履行純固,性識明達,亦嚐一舉有司,不中,遂退而力學。其論議精於物理而善識變權,文章不為空言而期於有用。其所撰《權書》、《衡論》、《機策》二十篇,辭辯宏偉,博於古而宜於今,實有用之言,非特能文之士也。其人文行久為鄉閭所稱,而守道安貧,不營仕進。苟無薦引,則遂棄於聖時。其所撰書二十篇,臣謹隨狀上進,伏望聖慈下兩製看詳。如有可采,乞賜甄錄。謹具狀奉聞,伏候敕旨。
【墓表】
張方平仁宗皇帝嘉祐中,仆領益郡。念蜀異日常有高賢奇士,今獨乏耶?或曰:“勿謂蜀無人,蜀有人焉,眉山處士蘇洵,其人也。”請問蘇君之為人,曰:“蘇君隱居以求其誌,行義以達其道,然非為亢者也,為孕蘊而未施,行而未成,我不求諸人而人莫我知也,故今年四十餘不仕。公不禮士,士莫至。公有思見之意,宜來。”久之,蘇君果至。即之,穆如也。聽其言,知其博物洽聞矣。既而得其所著《權書》、《衡論》閱之,如大雲之出於山,忽布四方,倏散無餘;如大川之滔滔,東注於海源也,委迤,其無間斷也。因論蘇君:“左丘明、《國語》,司馬遷之善敘事,賈誼之明王道,君兼之矣。遠方不足成君名,盍遊京師乎?”因以書先之於翰林歐陽永叔。君然仆言,至京師。永叔一見,大稱歎,以為未始見夫人也,目為孫卿子,獻其書於朝。自是名動天下,士爭傳誦其文,時文為之一變,稱為老蘇。時相韓公琦聞其名而厚待之,嚐與論天下事,亦以為賈誼不能過也。然知其才而不能用。初作昭陵,禮廢闕,琦為大禮使,事従其厚。調發趣辦,州縣騷然。先生以書諫琦,且再三,至引華元不臣以責之。琦為變色,然顧大義,為稍省其過甚者。及先生沒,韓亦頗自咎恨,以詩哭之,曰:知賢不早用,愧莫先於予者矣。先生亮直寡合,有倦遊之意,獨與其子居,非道義不談。至於名理勝會,自有孔顏之樂,一廛一區,侃侃如也。又數年,召試紫微閣,不至,乃除試秘書省校書郎。俾就太常修纂建隆以來禮書,以為霸州文安縣主簿,使食其祿。集成《太常因革禮》一百卷。書成,奏未報而以疾卒,享年五十有八,實治平三年四月。英宗聞而傷之,命有司具舟載其喪歸葬於蜀。明年八月壬辰葬於眉州彭山縣安鎮鄉可龍裏。朝野之士為誄者百一十有三人。先生字明允。考序,大理寺評事,累贈職方員外郎,以節義自重,蜀人貴之。生三子,澹、渙,教訓甚至,各成名官。先生其季也。已冠,猶不知書。職方沒,始讀書,不一二年,出諸老先生之右。一日,因覽其文作而曰:“吾今之學,猶未知學也已。”取舊文槁悉焚之,杜門絕賓友,繙詩書經傳諸子百家之書,貫穿古今,由是著述根柢深矣。質直忠信,與人交共憂患,死則收恤其子孫。不喜飲酒,未嚐戲狎。常談陋今而高古。若先生者,非古之人歟?謂今莫如古者,斯焉取斯!嘉祐初,王安石名始盛,黨友傾一時。其命相製曰:“生民以來,數人而已。”造作語言,至以為幾於聖人。歐陽修亦已善之,勸先生與之遊,而安石亦願交於先生。先生曰:“知其人矣,是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天下患。”安石之母死,士大夫皆吊,先生獨不往,作《辨奸》一篇。見第九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