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見者多為不然,曰:“噫,其甚矣!”先生既沒三年,而安石用事,其言乃信。夫惟有國者之患,嚐由辨之不早,子言之,知風之自,見動之微,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至於此!嚐試評之,定天下之臧否,一人而已。所著《文集》二十卷,《諡法》三卷,《易傳》三卷。初,君將遊京師,過益州,與仆別,且見其軾、轍及其文卷,曰:“二子者將従鄉舉,可哉?”仆披其卷,曰:“従鄉舉,乘騏驥而馳閭巷也,六科所以擢英俊,君二子従此選,猶不足以騁其逸力爾。”君曰:“姑為後圖。”遂以就舉,一上皆登進士第。再舉製策,並入高等,今則皆為國士。仁宗時,海內乂安,朝廷謹持憲度,取士有常格,故羔雁不至於岩穀。奉常特召已為異禮,屬之論撰,台閣之漸也。而君不待,惜乎其嗇於命也。其事業不得舉而措諸天下,獨《新禮》百篇,今為太常施用。若夫鄉黨之行,家世之詳,則有別傳存焉。今舉始卒之大概,以表其墓。惟其有之,是以言之不怍雲。
【東坡謝張太保撰先人墓表書】
軾頓首再拜:伏蒙再示先人墓表,特載《辨奸》一篇,恭覽涕泗,不知所雲。竊惟先人早歲汩沒,晚乃有聞,雖當時學者知師尊之,然於其言語文章猶不能盡,而況其中有不可形者乎!所謂知之盡而信其然者唯公一人。雖若不幸,然知我者希,正老氏之所貴。《辨奸》之始作也,自軾與舍弟皆有嬉其甚矣之諫,不論他人,惟明公一見以為與我意合。公固已論之先朝,載之史冊,今雖容有不知,後世決不可沒。而先人之言非公表而出之,則人未必信。信不信何足深計,然使斯人用區區小數以欺天下,天下莫覺莫知,恐後人必有秦無人之歎。此墓表所以作而軾之所流涕再拜而謝也。黃叔度淡然無作,郭林宗一言,至今以為顏子。林宗於人材小大畢取,所賢非一人,而叔度之賢無一見於外者,而後世猶信。徒林宗之重也。今公之重不減林宗,所賢唯先人,而其心跡粗若可見,其信於後世必矣。多言何足為謝,聊發一二。不宣。軾再拜。
補遺
文九篇【審敵】
中國內也,四夷外也。憂在內者,本也;憂在外者,末也。夫天下無內憂,必有外懼。本既固矣,盍釋其末以息肩乎?曰未也。古者夷狄憂在外,今者夷狄憂在內。釋其末可也,而愚不識方今夷狄之憂為末也。古者,夷狄之勢,大弱則臣,小弱則遁,大盛則侵,小盛則掠。吾兵良而食足,將賢而士勇,則患不及中原,如是而曰外憂可也。今之蠻夷,姑無望其臣與遁,求其誌止於侵掠而不可得也。北胡驕恣為日久矣,歲邀金繒以數十萬計。曩者,幸吾有西羌之變,出不遜語以撼中國,天子不忍使邊民重困於鋒鏑,是以虜日益驕,而賄日益增,迨今凡數十百萬而猶慊然未滿其欲,視中國如外府。然則,其勢又將不止數十百萬也。夫賄益多,則賦斂不得不重;賦斂重,則民不得不殘。故雖名為息民,而其實愛其死而殘其生也。名為外憂,而其實憂在內也。外憂之不去,聖人猶且恥之;內憂而不為之計,愚不知天下之所以久安而無變也。
古者,匈奴之強,不過冒頓。當暴秦刻剝,劉、項戰奪之後,中國溘然矣。以今度之,彼宜遂入踐中原,如決大河,潰蟻壤,然卒不能越其疆以有吾尺寸之地,何則?中原之強,固百倍於匈奴,雖積衰新造,而猶足以製之也。五代之際,中原無君,石晉苟一時之利,以子行事匈奴,割幽、燕之地以資其強大。孺子繼立,大臣外叛,匈奴掃境來寇,兵不血刃而京師不守,天下被其禍。匈奴自是始有輕中原之心,以為可得而取矣。及吾宋景德中大舉來寇,章聖皇帝一戰而卻之,遂與之盟以和。夫人之情勝則狃,狃則敗,敗則懲,懲則勝。匈奴狃石晉之勝,而有景德之敗;懲景德之敗,而愚未知其所勝,甚可懼也。 雖然,數十年之間,能以無大變者,何也?匈奴之謀必曰:我百戰而勝人,人雖屈而我亦勞。馳一介入中國,以形淩之,以勢邀之,歲得金錢數十百萬。如此數十歲,我益數百千萬,而中國損數百千萬;吾日以富,中國日以貧,然後足以有為也。天生北狄,謂之犬戎,投骨於地狺然而爭者,犬之常也。今則不然,邊境之上,豈無可乘之釁?使之來寇,大足以奪一郡,小亦足以殺掠數千人,而彼不以動其心者,此其誌非小也。將以蓄其銳而伺吾隙,以伸其所大欲,故不忍以小利而敗其遠謀。古人有言曰:“為虺弗摧,為虵奈何?”匈奴之勢,日長炎炎。今也柔而養之,以冀其卒無大變,其亦惑矣。且今中國之所以竭生民之力,以奉其所欲,而猶恐恐焉懼一物之不稱其意者,非謂中國之力不足以支其怒也。然以愚度之,當今中國雖萬萬無有如石晉可乘之勢者,匈奴之力雖足以犯邊,然今十數年間,吾可以必無犯邊之憂。何也?非畏吾也,其誌不止犯邊也。其誌不止犯邊,而力又未足以成其所欲為,則其心惟恐吾之一旦絕其好,以失吾之厚賂也。然而驕傲不肯少屈者,何也?其意曰邀之而後固也。鷙鳥將擊,必匿其形。
昔者冒頓欲攻漢,漢使至,輒匿其壯士健馬。故《兵法》曰:“詞卑者進也,詞強者退也。”今匈奴之君臣,莫不張形勢以誇我,此其誌不欲戰明矣。闔廬之入楚也因唐、蔡,勾踐之入吳也因齊、晉。匈奴誠欲與吾戰耶,曩者陝西有元昊之叛,河朔有王則之變,嶺南有智高之亂,此亦可乘之勢矣,然終以不動,則其誌之不欲戰又明矣。籲!彼不欲戰,而我遂不與戰,則彼既得其誌矣。《兵法》曰:“用其所欲,行其所能,廢其所不能。於敵反是。”今無乃與此異乎。且匈奴之力,既未足以伸其所大欲,而奪一郡,殺掠數千人之利,彼又不以動其心,則我勿賂而已。勿賂,而彼以為辭,則對曰:爾何功於吾?歲欲吾賂,吾有戰而已,賂不可得也。雖然,天下之人必曰:“此愚人之計也。天下孰不知賂之為害而無賂之為利,顧勢不可耳。”愚以為不然。當今夷狄之勢,如漢七國之勢。昔者高祖急於滅項籍,故舉數千裏之地以王諸將,項籍死,天下定,而諸將之地因遂不可削。當是時,非劉氏而王者八國,高祖懼其且為變,故大封吳、楚、齊、趙同姓之國以製之。既而信、越、布、綰皆誅死,而吳、楚、齊、趙之強反無以製。當是時,諸侯王雖名為臣,而其實莫不有帝製之心,膠東、膠西、濟南又従而和之,於是擅爵人,赦死罪,戴黃屋,刺客公行,匕首交於京師。罪至章也,勢至逼也。然當時之人,猶且徜徉容與,若不足慮,月不圖歲,朝不計夕,循循而摩之,煦煦而吹之,幸而無大變。以及於孝景之世,有謀臣曰晁錯,始議削諸侯地以損其權。天下皆曰:諸侯必且反。錯曰:“固也。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則反疾而禍小,不削則反遲而禍大。吾懼其不及今反也。”天下皆曰晁錯愚。籲!七國之禍,期於不免。與其發於遠而禍大,不若發於近而禍小。以小禍易大禍,雖三尺童子皆知其當然。而其所以不與錯者,彼皆不知其勢將有遠禍;與知其勢將有遠禍,而度己不及見,謂可以寄之後人,以苟免吾身者也。然則錯為一身謀則愚,而為天下謀則智。人君又安可舍天下之謀,而用一身之謀哉!今日匈奴之強不減於七國,而天下之人又用當時之議,因循維持以至於今,方且以為無事。而愚以為天下之大計不如勿賂。勿賂則變疾而禍小,賂之則變遲而禍大。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樂其遲也,不若樂其小。天下之勢,如坐弊船之中,駸駸乎將入於深淵,不及其尚淺也舍之,而求所以自生之道,而以濡足為解者,是固夫覆溺之道也。聖人除患於未萌,然後能轉而為福。今也不幸養之以至此,而近憂小患又憚而不決,則是遠憂大患終不可去也。赤壁之戰,惟周瑜、呂蒙知其勝;伐吳之役,惟羊祜、張華以為是。然則宏遠深切之謀,固不能合庸人之意,此晁錯所以為愚也。
雖然,錯之謀猶有遺憾。何者?錯知七國必反,而不為備反之計,山東變起,而關內騷動。今者匈奴之禍,又不若七國之難製。七國反,中原半為敵國;匈奴叛,中國以全製其後。此又易為謀也。然則謀之奈何?曰:匈奴之計不過三:一曰聲,二曰形,三曰實。匈奴謂中國怯久矣,以吾為終不敢與之抗,且其心常欲固前好而得厚賂以養其力。今也遽絕之,彼必曰戰而勝,不如坐而得賂之為利也。華人怯,吾可以先聲脅之,彼將複賂我。於是宣言於遠近,我將以某日圖某所,以某日攻某所。如此謂之聲。命邊郡休士卒、偃旗鼓,寂然若不聞其聲。聲既不能動,則彼之計將出於形。除道翦棘,多為疑兵以臨吾城,如此謂之形。深溝固壘,清野以待,寂然若不見其形。形又不能動,則技止此矣,將遂練兵秣馬以出於實。實而與之戰,破之易爾。彼之計必先出於聲與形,而後出於實者:出於聲與形,期我懼而以重賂請和也;出於實,不得已而與我戰,以幸一時之勝也。夫勇者可以施之於怯,不可以施之於智。今夫叫呼跳踉以氣先者,世之所謂善鬥者也。雖然,蓄全力以待之,則未始不勝。彼叫呼者,聲也;跳踉者,形也。無以待之,則聲與形者亦足以乘人於卒;不然,徒自弊其力於無用之地,是以不能勝也。韓許公節度宣武軍,李師古忌公嚴整,使來告曰:“吾將假道伐滑。”公曰:“爾能越吾界為盜邪?有以相待,無為虛言!”滑帥告急,公使謂曰:“吾在此,公安無恐。”或告除道翦棘,兵且至矣。公曰:“兵來不除道也。”師古詐窮,遷延以遁。愚故曰:彼計出於聲與形而不能動,則技止此矣。與之戰,破之易耳。方今匈奴之君有內難,新立,意其必易與。鄰國之難,霸王之資也。且天與不取,將受其弊。賈誼曰:“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後,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以病而賜罷。當是之時而欲為安,雖堯舜不能。”嗚呼!是七國之勢也。
【廣士】
古之取士,取於盜賊,取於夷狄;古之人非以盜賊、夷狄之事可為也,以賢之所在而已矣。夫賢之所在,貴而貴取焉,賤而賤取焉。是以盜賊下人,夷狄異類,雖奴隸之所恥,而往往登之朝廷,坐之郡國,而不以為怍。而繩趨尺步,華言華服者,往往反擯棄不用。何則?天下之能繩趨而尺步,華言而華服者眾也,朝廷之政,郡國之事,非特如此而可治也。彼雖不能繩趨而尺步,華言而華服,然而其才果可用於此,則居此位可也。古者,天下之國大而多士大夫者,不過曰齊與秦也。而管夷吾相齊,賢也,而舉二盜焉;穆公霸秦,賢也,而舉由餘焉。是其能果於是非而不牽於眾人之議也,未聞有以用盜賊、夷狄而鄙之者也。今有人非盜賊、非夷狄,而猶不獲用,吾不知其何故也。 夫古之用人,無擇於勢,布衣寒士而賢則用之,公卿之子弟而賢則用之,武夫健卒而賢則用之,巫醫方技而賢則用之,胥史賤吏而賢則用之。今也,布衣寒士持方尺之紙,書聲病剽竊之文,而至享萬鍾之祿;卿大夫之子弟飽食於家,一出而驅高車,駕大馬,以為民上;武夫健卒有灑掃之力,奔走之舊,久乃領藩郡,執兵柄;巫醫方技一言之中,大臣且舉以為吏。若此者,皆非賢也,皆非功也,是今之所以進之之途多於古也。而胥史賤吏,獨棄而不錄,使老死於敲榜趨走,而賢與功者不獲一施,吾甚惑也。不知胥吏之賢,優而養之,則儒生武士或所不若。
昔者漢有天下,平津侯、樂安侯輩皆號為儒宗,而卒不能為漢立不世大功。而其卓絕雋偉震耀四海者,乃其賢人之出於吏胥中者耳。夫趙廣漢,河間之郡吏也;尹翁歸,河東之獄吏也;張敞,太守之卒史也;王尊,涿郡之書佐也。是皆雄雋明博,出之可以為將,而內之可以為相者也,而皆出於吏胥中者,有以也。夫吏胥之人,少而習法律,長而習獄訟,老奸大豪畏憚懾伏,吏之情狀、變化、出入無不諳究,因而官之,則豪民猾吏之弊,表裏毫末畢見於外,無所逃遁。而又上之人擇之以才,遇之以禮,而其誌複自知得自奮於公卿,故終不肯自棄於惡以賈罪戾,而敗其終身之利。故當此時,士君子皆優為之,而其間自縱於大惡者,大約亦不過幾人,而其尤賢者,乃至成功如是。今之吏胥則不然,始而入之不擇也,終而遇之以犬彘也。長吏一怒,不問罪否,袒而笞之;喜而接之,乃反與交手為市。其人常曰:長吏待我以犬彘,我何望而不為犬彘哉?是以平民不能自棄為犬彘之行,不肯為吏矣,況士君子而肯俯首為之乎!然欲使之謹飾可用如兩漢,亦不過擇之以才,待之以禮,恕其小過,而棄絕其大惡之不可貰忍者,而後察其賢有功而爵之、祿之、貴之,勿棄之於冗流之間。則彼有冀於功名,自尊其身,不敢匄奪,而奇才絕智出矣。
夫人固有才智奇絕而不能為章句名數聲律之學者,又有不幸而不為者。苟一之以進士、製策,是使奇才絕智有時而窮也。使吏胥之人,得出為長吏,是使一介之才無所逃也。進士、製策網之於上,此又網之於下,而曰天下有遺才者,吾不信也。
【與雷太簡納拜書】
趙郡蘇某袖書再拜知郡殿丞之前:夫禮隆於疏,殺於親。以兄之親,而酌則先秦人,蓋此見其情焉。某與執事道則師友,情則兄弟,傴僂跪拜,抗拜於兩楹之間,而何以為親?願與執事結師友之歡,隆兄弟之好。謹再拜廡下,執事其聽之勿辭。不宣。
《東萊標注老泉先生文集》卷十一
【雷太簡墓銘】
嗚呼太簡,不顯祖考。不有不承,隱居南山。德積聲施,為取於人。不獻不求,既獲不用。有功不多,孔銘孔悲。
趙德麟《侯鯖錄》卷一
【上張益州書】
古之君子,期擅天下之功名,期為天下之儒人,而一旦不幸,陷於不義之徒者有矣。柳子厚、劉夢得、呂化光,皆才過人者,一為二王所汙,終身不能洗其恥。雖欲刻骨刺心,求悔其過而不可得,而天下之人且指以為黨人矣。洵每讀其文章,則愛其才;至見其陷於黨人,則悲其不幸。故雖自知其不肖,不足以晞望古之君子,而嚐自潔清以避恥遠辱。王公貴人,可以富貴人者,肩相摩於上;始進之士,其求富貴之者,踵相接於下。而洵未嚐一動其心焉,不敢不自愛其身故也。貧之不如富,賤之不如貴,在野之不如在朝,食菜之不如食肉,洵亦知之矣。裏中大夫皆謂洵曰:“張公,我知其為人。今其來必將有所舉,宜莫若子。將求其所以為依,宜莫如公。”洵笑曰:“我則願出張公之門矣,張公許我出其門下哉?”居數月,或告洵曰:“張公舉子。”聞之愀然自賀曰:“吾知免矣。”吾嚐怪柳子厚、劉夢得、呂化光數子,以彼之才遊天下,何容其身辱如此!恐焉懼其操履之不固,以躡數子之蹤。今張公舉我,吾知免矣。孟子曰:“觀遠臣以其所主。”韓子曰:“知其主可以信其客。”張公作事固信於天下,得為張公客者,雖非賢人,而天下亦不敢謂之庸人矣。昨有得天下不得謂之庸人者幾人?而我則當。知我者可以吊劉夢得、呂化光、柳子厚數子之不幸,而賀我之幸也。數百裏一拜於前,以為謝者,正為此耳。
黃燦、黃煒《重編嘉祐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