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符在胃囊裏跳舞
它是那樣的清新,
宛如四季沾著露水的果樹
移植到了味蕾上,
春天的甜、
夏天的辣、
秋天的酸、
冬天的澀、
全都化成了一季圓融的芬芳。
性格南轅北轍,竟然琴瑟和鳴。
用世俗的眼光來看姨公和姨婆的婚姻,他們是毫不相配的一對。
姨公是成功的商賈,但卻是商界裏的一個異數。他不愛應酬,不作誇誇之談,更沒有八麵玲瓏的圓滑和虛與委蛇的造作。開口說話時,一句是一句的那種實實在在。閑暇時,埋首書堆。長期的文字浸濡,為身材修長的他熏陶出一種溫文爾雅的氣質,看上去,不像商人,倒像個大學教授。
姨婆長得不好看,闊闊的嘴巴,囂張地橫在大大的臉龐上,像個跋扈的“一”字;白白的牙齒,偏又不甘寂寞地從唇皮裏微微地伸展出來,好似幾個頑皮的孩子攀在矮牆上,好奇地窺探外麵的世界。
母親有時不免一語雙關地說:“幸好姨婆膚色白皙……”
弦外之音是:一白遮三醜嘛!
姨婆和外祖母雖然是“如假包換”的姐妹花,但是,卻像來自不同星球的人。在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裏,她們自然都沒有入學讀書的機會。到了適婚之齡,先後憑媒妁之言嫁給殷商。
外祖母家在怡保,姨婆住在芙蓉。
外祖母性近文字,勤奮自修,讀書不輟;姨婆呢,不愛文字,特愛炊事,鬥大的字不認得一個,可是,雞鴨魚肉落在她手裏,卻像音符之於音樂家,能夠“日日新、時時新”地衍生出無窮無盡的變化;家中炊煙嫋嫋,美食不絕。
外祖母對於話語很吝嗇,姨婆卻盡情揮霍那一生一世仿佛也說不完的話,她的綽號是“大笑姑婆”,每當她以嘹亮的嗓子把生活中的趣事一樁一樁地抖給別人聽時,總是邊說邊笑,石破天驚的笑聲百裏可聞,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沃土裏突然躥出了碩大的菊花,鮮亮的、明媚的,那絢爛的色彩,兜頭蓋臉地朝周遭的人潑過去,大家因此都沾上了一身的喜氣。
姨公和姨婆住在芙蓉的一幢大宅裏,生了五個孩子,兒子俊朗、女兒漂亮,姨婆“咯咯咯”地笑著說:“幸好他們都長得像爹哪!”實際上,這樣的想法,大家是“心照不宣”的!
每年,在爆竹聲中,父母偕我們返回怡保時,一定順道去芙蓉。一邁入姨公姨婆的大宅,我們便強烈地感覺,春節的氣息不在大街、不在小巷,它在姨婆的臉上。姨婆的臉,在過春節,那麼的快樂,快樂得那麼盡情。她恨不得把家裏所有的好東西都拿出來款待客人、她恨不得把客人都留在家裏住上一年半載。童稚的我,不足十歲,卻也能強烈地感受到“賓至如歸”的喜樂!
姨婆有個很大的廚房,廚房後麵,連著一個很闊的庭院。庭院裏,放滿了瓦罐、瓦缽、瓦壇,長年氤氳著一股很好聞的氣味兒。姨婆是醃製瓜果蔬菜的能手,木瓜、白蘿卜、胡蘿卜、黃瓜、包菜,經她巧手一醃,全都變成了酸甜適口的開胃品。日子,原本是一串單調的逗號和句號,可是,一有了這些百味麇集的醃漬品,便猶如加入了歡喜的驚歎號。尤其是當滿桌的雞鴨魚肉脹脹地塞滿腸胃之際,這些爽脆的瓜果蔬菜就變成了腸胃的“清道夫”,很好地幫助我們掃除了不適的滯膩感;最奇怪的是,當這些醃漬品熱熱鬧鬧地由嘴巴闖入食道時,我仿佛聽到一串串清脆的風鈴在身體內部自得其樂地響著、響著;進入了胃囊後,那些音符,還意猶未盡地在跳舞,叮叮咚咚、咚咚叮叮……
返回新加坡時,慷慨好客的姨婆總大缽小罐地讓我們把醃漬品帶走。我們每天在家用餐時,便拿出一小碟,吃著時,總能聽到姨婆那“咯咯咯、咯咯咯”的笑聲;浸在笑聲裏的醃漬品,當然也就變得更為可口了。
有一年,父母親決定帶我們到離開芙蓉約莫三十二公裏的波德申海灘去玩,之後,還打算到姨公姨婆的家小住幾天。
波德申海灘是馬來西亞家喻戶曉的名勝,綿延十八公裏,沙灘潔白如珍珠、海水蔚藍如寶石。想到瘋瘋地玩了之後又可以狠狠地吃,啊,我們快樂得發狂。
去波德申那天,天空是很淡很淡的藍,像一塊洗得幹幹淨淨的布;天上的雲,一朵一朵,鬆鬆軟軟,好似棉花糖,被漂白了的。也許是學校假期,遊人驚人的多,多得幾乎把沙灘覆蓋了。
大家的心情都很好,我可以在母親一直微笑著的臉上聽到歌聲。在岸邊看到賣雪糕的攤販,母親鬆開了幺弟的手,打開皮包,掏錢買雪糕;我們呢,東張西望,好奇得像一尾尾剛被大浪衝上沙灘的魚。等母親買了四筒雪糕想分給我們時,臉上豐潤的紅卻在電光石火間褪盡了,隻留下一堆驚懼的白,她厲色喊道:“阿帆呢,阿帆去了哪裏?”阿帆是我的幺弟,那一年,才三歲,唇紅齒白大眼珠,活潑聰穎,人見人愛。母親又喊道:“阿帆呢,阿帆去了哪裏?”父親聽到喊聲,從不遠處那賣烤魷魚的攤子快步趕回來,隻看到一個驚慌失措的妻子和三個束手無策的孩子。父親說:“快,快去找!”母親一甩手,幾筒雪糕就掉在沙灘上,然後,她發瘋也似的喊:“阿帆,阿帆啊!”邊喊邊跑,驚懼的嚷叫聲跌落在沙灘上,跌成滿地尖尖的碎片。母親素來穩重,遇事不驚,她時常掛在口頭上的兩句話是:“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生活裏的許多風和浪都擊不倒她;然而,在幺弟像一團空氣般在眼前消失了的這一刻,母親卻像是一個丟魂失魄的人,她飛奔、她尖叫、她飆淚,有類似被活埋的恐懼;那一顆淌淚淌血的心啊,就如此無所遁形地暴露在眾人麵前。在大約一公裏以外的沙灘上,幺弟國帆被一位年輕的男子抱在懷裏,他臉上淚痕未幹,手裏抓著一個氣球,看到披頭散發飛奔來的母親,立刻張開雙手,喊道:“媽媽,媽媽!”氣球在他張開手時輕飄飄地飛走了,他撲進媽媽的懷抱裏,放聲大哭,哭著時,還仰頭看天,不知道是因為重見親人而高興得哭,還是因為氣球飛掉了而傷心。善心的年輕人對媽媽解釋著說:“他一個人在沙灘上走著,邊走邊哭,我知道他是和親人走散了,趕緊抱起他,在這兒等您。不然,越走越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說完,對幺弟揮揮手,說:“小弟弟,再見啦!”說完,便消失於如湧人潮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