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史學尋找自己(1 / 2)

這些年,我在海內外各地,經常講的一個題目就是:史學尋找自己。

史學之所以需要尋找自己,是因為史學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自我迷失,而首先是因為許多曆史學者在不同程度上已經自我迷失。

早在2000多年以前,屈原的《楚辭》招魂篇即已發出“魂兮歸來,反故居些”的千古絕唱。直至20世紀30年代,偏僻的江南農村,由於缺醫少藥,還保持著“叫魂”的古老習俗。病者的親屬一人在自家門口反複呼喚:“××(病者小名)回來呀!”一人則在遠處高聲回應:“回來了!”其聲搖曳淒婉,聞之令人心碎。特別是在嚴冬傍晚,這種悲切之聲從遠處傳來,更增添天寒歲暮的幾分蒼涼。

如果不算誇張,我正是帶有幾分蒼涼為史學招魂:“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史魂即史德,用現代話語來表達,就是這個學科固有的獨立品格。而與此相對應的,就是以史學為業者必須保持獨立的學者人格。

這決不是什麼空穴來風!我們的祖師爺司馬遷,早在2000多年以前即已給史學以很高的定位:“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要究,要通,才能有所成;也隻有抱持一家之獨立品格,才能究有所明,通有所識,而不至於人雲亦雲地“炒現飯”。去年冬天辭世的匡亞明前輩,認為孔子思想的可貴之處,即在於“提出了有獨立人格、獨立個性和獨立誌氣的人的自覺”,講的也是同一意思。

唐代劉知幾也對史學與史學家提出很高要求:“史才須有三長,世無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長:謂才也、學也、識也。夫有學而無才,亦猶有良田百頃,黃金滿□,而使愚者營生,終不能至於貨殖者矣。如有才而無學,亦猶思兼匠石,巧若公輸,而家無□□斧斤,終不果成其宮室者矣。猶須好是正直,善惡必書,使驕主賊臣所以知懼;此則為虎傅翼,善無可加,所向無敵者矣。脫苟非其才,不可叨居史任。”(《舊唐書?劉子玄傳》)清代章學誠肯定劉氏“史才三長”之說,但認為“猶未足以盡其理也”。他更為強調的是“史德”,指出:“能具史識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謂著書者之心術也。夫穢史者所以自穢,謗史者所以自謗,素行為人所羞,文辭何足取重?……而文史之儒,競言才、學、識,而不知辨心術以議史德,烏乎可哉?”(《文史通義》卷三內篇三)。以著書心術論史德,堪稱一絕,實乃大徹大悟之言,至今猶足以警世醒俗。

章氏既強調“筆削謹嚴”,又強調“別識心裁”,用現代語言來說就是獨立思考。他本人就是這樣,當時人“紛紛攻擊”《通誌》,“勢若不共戴天”的時候,他卻挺身而出,再三為鄭樵辯誣,申言:“鄭樵生千載而後,慨然有見於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不徒以詞采為文、考據為學也。於是遂欲匡正史遷,益以博雅;貶損班固,譏其因襲。而獨取三千年來,遺文故冊,運以別識心裁。蓋承通史家風,而自為經緯,成一家言者也。”(《文史通義》卷五內篇五)

把引文的注釋(“自注”)提高到史德(心術)的層次,章氏亦能言前人所未曾言:“且人心日漓,風氣日變,缺文之義不聞,而附會之智,且愈出而愈工焉。在官修書,唯冀塞職;私門著述,苟飾浮名。或剽竊成書,或因陋就簡;使其術稍黠,皆可愚一時之耳目,而著作之道益衰。誠得自注以標所去取,則聞見之廣狹,功力之疏密,心術之誠偽,灼然可見於開卷之頃,而風氣可以漸複於質古,是又為益之尤大者也。”(《文史通義》卷三內篇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