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尷尬人(1 / 3)

偉大的作家總是語言大師,曹雪芹也不例外。

他在《紅樓夢》一書裏,不僅使用了生動有力、形象傳神的京白,也就是地道的北京話,而且還可以找到他使用了許多吳語的痕跡,譬如“狼毒”、“促狹”、“物事”、“尷尬”等等。作家使用語言,應該不拘一格。循規蹈距,合乎規範,當然好;倘非如此,隻要大家能夠接受,也不必咬文嚼字,挑剔不已。尤其文學語言不是合同書,不是契約,允許創造,允許例外,甚至允許突破一些人們已經習慣的定式,不一定非要合乎冬烘老先生的規範。如果語言不發展的話,也許今天我們還停留在古文《尚書》的時代呢!曹雪芹甚至敢在小說中,使用音譯的外國藥名“伊弗那”,在康乾雍嘉那個寫錯一個字(臂如忘記避君諱)可能殺頭的時代,豈不是一件很有勇氣的事情!當時那些拖辮子的村學究們,肯定是不可思議,也不以為然的。夏蟲不可語冰,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

特別是把他“尷尬”一詞,這個絕對的江浙一帶的方言,嫁接到北方語係中來,體現出大師的勇氣。因為在普通話中,很難找到相對應的字眼,從此,也就約定俗成地使用開了。正因為是個外來的詞彙,所以在詞典裏,就不得不繞脖子多說幾句。

詞典裏說,“尷尬”有兩層意思,一指行為態度不正常;一指處境困難或事情棘手,難以應付。這樣釋意,當然也對,但是,南方人說的“尷尬”和由此派生出的“不尷不尬”(千萬不要以為“不”,就是否定詞),還有一些隻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的微妙之處。

要是從《紅樓夢》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來理解的話,似乎更著重於對人和事的比較客氣的否定方麵,而無論自稱“尷尬”,或者稱人“尷尬”,大都帶有溫和的自嘲或嘲人性質的意思在內的。曹雪芹在《紅樓夢》裏隻用了一次“尷尬”,是在回目標題裏,用於榮國府裏的邢夫人。把她給丈夫賈赦想討鴛鴦為小老婆,別人明知其不可為,而她偏要為之,結果碰了釘子丟了麵子的事,叫做“尷尬事”,可見這個詞,主要是作為貶義詞來用的。

我們很難懸想邢夫人,在榮國府裏,被一群姬妾丫環前護後擁著的時候,是個什麼樣的心態?估計她大概是感覺良好的。要是她清楚自己其實是個不尷不尬的人物時,也許就會清醒些,不做或少做那些尷尬事了。

在生活中,在文化人的圈子裏,類似邢夫人的,有的其實是個小醜,還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有的本來是小癟三,風匣改棺,裝人,儼然神氣起來;有的一本書也沒寫過,腆著臉當著名作家;有的寫過幾本書,便自覺不朽,眼睛就睃著斯德哥爾摩;有的上了點年紀,人們不過尊老敬老罷了,他便自封神父,指導眾生,動輒訓人罵人;有的早就該卷鋪蓋回家,還賴在他不該待的位置上,居然滿臉橫肉,吆五喝六;有的洋字碼不識半打,卻認為自己頭發黃了,眼珠藍了,總是躉洋貨來唬那些無知的崇拜者。諸如此類的“尷尬”,是屢見不鮮的,旁人不怎麼好意思點破,多少留點麵子。可這班失去感覺的大人先生們,楞是渾不覺悶,自以為得計,也真是沒有辦法。

現實生活中的這類邢夫人,和圍著邢夫人的王善保家,多少算是文化人了,也是一點兒不覺得後背發涼,被人指指戳戳的。那麼,榮寧兩府裏的上上下下,視邢夫人為尷尬之人,她怎麼會覺察呢?

其實,她要是懂得一點自省的話,長門長媳,理所當然地是當家主事的角色。她被撇在一邊給冷凍起來,大權眼睜睜地落在了她的弟媳王夫人和她的兒媳王熙鳳的手中,連哪怕形式上的向她谘詢一下,要她過問一下,征求一下她的意見,這一套最起碼的禮數,對不起,也全免了。那她就應該明白,她隻不過是一個在名份上和王夫人平起平坐,而實際上卻是和周姨娘、趙姨娘同樣的無權人物。

如果,她是個頭腦清楚的人,不甘心這種旁落的局麵,那就憑實力地位,憤而抗爭,不僅從名份上,而且是有職有權地,獲取理應屬於她的這份內閣總理大臣的位置。

但是,她有什麼本錢呢?丈夫是聲色之徒,對家務事根本不感興趣。有這功夫還不如跟小老婆尋歡作樂呢!再說,她的丈夫從來沒把她當回事過,除了想討鴛鴦,給她派了任務外,平素裏大概連理都不大理她。她不過是能夠登堂入室的姬妾的丫環的頭領而已。就看黛玉進府那天,她興衝衝地把林姑娘領回去拜見賈赦,誰知丈夫不賞臉,把她曬在那兒,即可體知她的地位如何了。

她怎麼能跟王夫人和王熙鳳較量呢?王氏姑侄,有一位九省統製和京營節度使的王子騰這樣的娘家人,是權傾一時的軍方將領,何等的撐腰和長臉啊!這個“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的王家,連賈府都得仰仗。而邢夫人的那位傻大舅邢德全,唯知吃喝玩樂的白癡兄弟,連玩相公的錢也掏不出來,哪能跟赫赫揚揚的司令長官比呢?不給她丟人敗興,就算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