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尷尬人(2 / 3)

一無丈夫支持,二無娘家聲援,三無一男半女,四無半點人望,在封建社會的大家庭裏,這樣四大皆空的女人,可以說是沒有一點能夠依恃的資本了。

五月初一,貴妃做好事,賈母親自上清虛觀進香,全家老小,一齊出動,獨獨沒見邪夫人的影子,是她不來呢?還是沒請她?姑且作為懸案。吃螃蟹賞菊和隨後的老太太兩宴大觀園,那樣熱鬧的場麵裏,唯一缺席的這位邢夫人,顯然是被冷落的人了。隻有像秦可卿的葬禮,除夕祭祀,這些公事公辦的場合,她有資格參加,忝列其中外,屬於感情聯誼的活動,她大概是不大受歡迎的。

如果,她能理智地看到這種尷尬處境,若無力改變現狀,就隻有承認現狀,這不失為明哲保身,苟安求全之策。最好是向“竹籬茅舍也甘心”,淡泊名利、清淨無為、機抒紡織、針黹女紅的李紈學習。其實,李紈與王熙鳳的關係和邢夫人與王夫人的關係相當類似。但李紈要比她的日子好過得多。從容得多,就因稻香老農不把自己卷入榮國府的矛盾紛爭中去,無欲則剛,遂保持了主動。再說,李紈不像邢夫人那樣低智商(過去的和現在的邢夫人們,都犯有這種智力不全的毛病),她手裏握有邢夫人絕沒有的王牌,那就是大觀園裏的幾位千金小姐,是以她馬首為瞻的。有這些誰也不敢得罪的小姑子為後盾,連王熙風對老太太的心肝寶貝,也要退讓三分。所以,鳳姐敢把邢夫人不放在眼裏,但對李紈,卻不得不恭而敬之的。

邢夫人哪有李紈這點水平,所有尷尬人之蠢,就在於上不去又下不來。她既不承認自己的弱勢去麵對現實,又把他人表麵上做做樣子的尊敬表示,看成自己具有實力的表現。所以她絕對不肯服貼認輸,而要擺出一副自以為是的架式,於是不無端生出一些尷尬事來,是不甘心的。這類人不但錯誤估計自己,更經常錯誤估計對方,結果,事與願違,把自己裝進去不說,還把事情搞成一團糟,最後得由別人來擦屁股,這就是所謂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了。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裏,曹雪芹借鳳姐的眼睛,這樣評述邢夫人;她“稟性愚弱,隻知奉承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中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布,凡出入銀錢,一經她的手,便克扣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聽”。而且還愛“弄左性子”,是個連“勸也不中用”的人。

如此這般,自然就尷尬了。本來,寫不出來,就不必硬寫;不是作家,就不必非要那份麵子;寫得好,也不必把別人都視若草芥;他人有成就,也不必嫉妒得徹夜難眠;你是老王麻子,老老王麻子,也不必排他成性;你寫你的,他寫他的,幹嘛老把眼睛盯著旁邊的人,心神不定,七上八下。所有這種心理狀態不大正常的邢夫人們,說穿了,第一是虛弱,第二是不承認虛弱,第三便要掩飾虛弱。這三部曲適用於所有的尷尬人,放心好了,他們要是不搞出點尷尬事來,貽笑大方,令人搖頭,那才怪咧!如果實實在在的,一是一,二是二,守著稿紙,寫你自己的東西,哪裏來這麼多是非呢?但一些尷尬文人,怎麼也耐不住寂寞的。甚至有的胡子一把,年紀一堆,夕陽西下,苦日無多,還不能樂天知命,還不好好怡養天年,還要忍不住添亂,真不知所謂何來了?

邢夫人倘不這樣折騰,人家會尊敬她的。翻開《紅樓夢》,從黛玉進府,邢夫人領著見賈赦不成的尷尬起,一直到賈芸、賈環哄她作主,賣掉巧姐,落入尷尬止,通篇讀來,此人除搬弄是非,製造事端外,基本乏善可陳,無一樣事情,是辦得體體麵麵的。這是虛弱而又不甘虛弱,該老實又不肯老實的結果。在《紅樓夢》中,唯有那個趙姨娘的行止,能跟她匹配了。

但她還很看不起趙姨娘呢!這類人,是不知道別人怎麼看自己的,自視甚高,自我感覺永遠好得不得了。孟子雲:“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指的就是這些看起來像回事,其實滿不是一回事的人。文壇也不例外,令人高山仰止的名家長者,新秀耆宿之中,有的人,那心胸,那舉止,也不怎麼能令人恭維的。

問題就在於感覺,若是遲鈍,還可以覺悟,若是失去,那就一點轍也沒了。邢夫人如果具有正常人的清醒,對賈赦左一個右一個地討小老婆,怎麼能支持呢?但她居然樂不得地為其奔走。難怪連賈母都諷刺她“這賢惠也太過了”。兩府裏,誰不知道那個好色下作的賈赦,“略平頭正臉的,就不能放手”呢?獨她當老婆的卻像聾子瞎子一樣,盲然不知,還去說服鴛鴦進入這個小老婆的行列:“你跟我們去,你知道我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並肩了。家裏的人,你要使喚誰,誰敢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了機會,後悔就遲了。”